褚潇在板材搭建的临时病房里醒来,满嘴血腥味证明之前的经历真实不虚。
坠楼前磕那一下可能折断了脊椎,这会儿身体完好无恙,快赶上不死之身了。
病房很大,纵横三列十几张病床上躺满伤员,叶湄就在隔壁床,头裹纱布,手裹绷带。
看她还能全神贯注刷手机,褚潇知道她的身体无大碍,可神情又反映出糟糕的精神状况,好像把十年份的焦虑浓缩收汁厚厚地涂在脸上。
这张脸已能说明很多问题。
她翻动身体,叶湄立刻下床坐过来,一手递水一手摸脸。
“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医生为褚潇做了检查,说等人醒了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问题。
一瓶水,一半漱口一半喝,非常时期没那么多讲究了。
褚潇放下空瓶,先弄清时间地点。
这里是位于春浦西郊的临时灾民安置点,距离地震发生已过去十六个小时。
地震监测局监测出本次地震最高震级达到8.3级,震中位于春浦市,更精确的位置是在她们居住的龙晶苑小区,震源深度只有3公里。
结果公布,引来众说纷纭。
强度如此高的地震,震波扩散竟不足二十公里,龙晶苑内抗震八级的房屋都成了危房,十五公里外的地区却只出现轻微摇晃,距离较远的春浦西郊、东郊居民甚至毫无知觉。
违背天灾规律,那定是人祸了,人们猜测龙晶苑地下发生了大爆炸。
褚潇清楚事情确系人为,低声质问叶湄昨晚的事。
叶湄沉吟良久,苦笑:“这下你总该相信妈妈过去没骗人了吧,神仙鬼怪真的存在呀。”
褚潇在这方面的理解依然跟她有偏差,她推测搞鬼的怪物是来自外太空的邪恶能量体,问母亲是否知晓来历。
叶湄无可奉告,她搞了半辈子玄学,只跟小怪们斗过法。接受杜家委托时以为杜盼的病多半源自心理因素,随便鼓捣几下就糊弄过去了,后面的情形真是始料未及。
她和现场灾民一样没看到妖怪的形貌,只感受到它的力量。
“那种大妖怪按说不该在我们这个世界出现。”
她语气虚怯,似在念一句触发毁灭的魔咒。
褚潇被母亲灌输过不少玄学知识,她们那个流派是融合各种宗教理论的大杂烩,认为宇宙存在多重空间,人类和神魔鬼怪生活在不同世界,由一个至高的神明统一掌管。神明为每个世界划分区域,各界住民不得擅自往来。
“你以前说魔界的妖物时常偷跑到人界,小妖怪都能来,大妖怪怎么不能?”
“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被一层结界保护着,异界生灵未获许可都进不来。但结界老化会产生裂缝,小妖怪们就是从缝隙里潜入的。你知道女娲补天的传说,其实女娲修补的就是这层结界。”
扯到神话故事虚构成分就多了。
褚潇嗤笑:“你这话只好骗中国人,国外有几个人认识女娲?”
叶湄严肃道:“女娲伏羲是全世界的始祖神,称呼不同罢了。苏美尔神话里的恩基和宁玛,埃及神话里的伊西斯和塞拉匹斯,印度神话里的纳迦和纳吉都是他们。”
“有根据吗?”
“他们对外的形象都是人首蛇身,在本国传说里都共同孕育了人类,是兄妹也是夫妻。”
褚潇很少看文史类书籍,对这些了解不多,姑且让母亲深入阐述。
叶湄说:“宇宙里最邪恶的种族是妖魔,也叫做恶灵。他们以人类的七情六欲为食,一直想侵略人界。因为结界的防护,魔物们不能大举入侵,只部分小妖魔时不时由结界的裂缝里渗透。现在来了大家伙,说明结界的裂缝扩大了。”
她脸色发白,神经质地抖动右腿,被这个可怕的假设拘禁半日,她已接受这是即将发生,无可避免的未来了。
赶忙握住褚潇的手郑告:“我担心古预言里提到的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了。”
各古老民族的传说里都有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时间、内容有差异,但都包含一个共同的元素:“末日来时,恶人灭绝,善者将前往天国获得永生。”
褚潇不记得第几次听母亲杞人忧天,这时结合刚刚发生的灾难,一点不像危言耸听了。
一只怪物就能引发8级地震,地球文明在它们面前都是弱不禁风的纸片。
她关心怪物的去向,也好奇是谁救了自己。
叶湄说:“我一睁眼,我们娘俩就在这儿了,只知道是兰焕把我从家里救出来的,杜家的女管家还剩一口气,被他送去医院抢救,侥幸捡回一条命。兰焕说他在小区里看到杜小姐的尸体,妖怪没了宿主,大概已经死了。”
“那他知不知道妖怪是被谁杀死的?”
“说是他师父。”
褚潇可算逮着机会追查兰焕了,顺藤摸瓜问:“妈妈你说实话,兰焕其实是你的同行吧。”
叶湄花了两秒领会含义,尴尬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这你别管,快详细说说他的底细,他跟你一个门派?还是其他野路子的?”
事态严峻,叶湄不准备瞒着女儿了,和盘托出情报。
去年12月她们还在外省生活,她接到金州客户的委托来这里矫正住宅风水。操作过程中突发险情,害客户的父母妻儿神志错乱。
同行推荐兰焕来救火,他做法镇压了房子里的恶灵,救下主人,也保全了叶湄的声誉。
他自称是某位道门高人的徒弟,为兴趣修行,没拿这行当主业,亲友熟人邀请才会出手,也从不收报酬。
叶湄坦言:“我跟他接触后觉得他这人很不错,能在多方面帮助我,刚好当时计划搬家,他建议我来金州,以后相互有个照应。”
原来那大叔是她们搬家的契机。
这下褚潇明白母亲为何看重兰焕了,留心追问:“你跟他还有别的协议吗?”
叶湄摇头:“没有了,你现在知道妈妈干的工作很危险,有这么好的帮手当然要抓住啦。”
她语气很急,反而有心虚嫌疑。
逼问不见得有效果,褚潇守好耐心,改问兰焕的师父是谁。
“那老人家不愿意见人,我求兰焕引见了好几回都没成。听说他夜里对付妖怪受了伤,在闭关静养,估计更见不着了。”
褚潇对兰焕的说辞存疑,目视别处冥神思索。
叶湄默默看着她,眼神忧虑。
四周嘈杂热闹,人来人往,母女静置于动态画面中,之间涌动微妙的隔阂。
褚潇察觉母亲捏住被单的手指遏制不住地发抖,安慰:“你别太害怕,妖怪都死了,没准就来了这么一只,别把偶然事件跟世界末日扯到一块儿。”
叶湄强笑点头,仍坚持己见。
“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外婆就常跟我讲末日预言的故事,她也是从她妈妈那儿听来的。你外婆和曾外婆都是道行很高的法师,比妈妈厉害多了,而且她们从不撒谎。”
褚潇因为母亲是撒谎惯犯,不相信她为外婆和曾外婆做出的担保,怕她啰嗦,敷衍:“好,你说是就是吧。”
她不懂正常人明明抵触恐惧,却又主动构建幻想的矛盾心理。
如果世界末日不可阻挡,又何必多虑?该学牛羊,挨宰的前一天还能安稳吃草。
叶湄坐近一点,正经教导:“潇潇,你一定要保持善心,真到了那一刻,只有善良的人能得救。”
褚潇不以为然,死神一视同仁,就拿这回地震来说,遇难者有好有坏,不都死得一样惨?
她不信鬼神时就无视因果论,如今看到所谓的“妖怪”就更断定善恶果报荒谬了。
生物按强弱划分,强者碾压弱者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又感觉母亲话里有话,更像是警告。
难道她知道我是个冷血的坏蛋了?什么时候露的马脚?
破绽当是昨晚的法事,当时她用血涂画镇妖符,结果帮了倒忙。符纸产生的邪能使怪物变得更强,也揭穿了她的本性。
像刺猬脱掉甲胄,她很抗拒这样被母亲审视,双手回缩,调头冷语。
“你与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如想想接下来我们该住哪儿。”
这是借口,她已打算明天回金州,春浦政府会负责安置灾民,母亲的积蓄也足够度日,她用不着操心。
叶湄嘴唇虚张一下,有人来替她答话了。
“潇潇,你醒啦,做过检查了吗?有没有问题?”
兰焕笑意持久地走到病床前,态度自然地放下粥水,掀开叶湄的被盖,坐在床沿上。
外人都会他拿当这家的亲属看待。
褚潇对这位救命恩人仍无好感,让叶湄当嘴替,回应问候。
叶湄顺便向兰焕递话:“潇潇问我们接下来住哪儿。”
兰焕马上对褚潇说:“我在西郊有栋房子,面积很大,已经跟你妈妈商量好了,等你们出院就搬过去。”
褚潇想他家离龙晶苑很近,肯定也被震坏了,忙问:“你和你女儿也要搬过去?”
她露出拒绝的苗头,兰焕笑道:“知道你不习惯和外人住,我和思思会去别的地方。”
叶湄歉意道:“兰医生,你那房子太大,潇潇又时常不在家,我一个人住太浪费,还是另租个小房子算了。”
兰焕说:“那房子空着才叫浪费,有人住还不容易坏。”
褚潇看出母亲在配合他唱双簧,现在这男人有极高利用价值,既然不用跟父女俩当室友,借他的屋檐避避雨也未尝不可。
于是直言不讳道:“你请我们替你看房子,还会收房租吗?”
叶湄嗔她无礼,兰焕哈哈大笑:“肯定免费啊,不仅没房子,水电气物管还有其他杂费也全部由我付,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临时医院资源紧张,院方敦促轻伤者尽早出院。
褚潇没忘记右脚骨折这码事,装模作样让医生重新打上石膏。
龙晶苑的租房回不去了,兰焕替二人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须品,次日一早接她们去新家。
褚潇拄着拐杖跟随长辈上车,靠近汽车,车窗忽然打开,兰思思探出头,俏皮地向她打招呼。
“潇潇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褚潇微笑前先悄悄咬了咬后槽牙。
“你这么可爱,我当然记得啦。”
她认识的小孩子全部加起来都没这丫头讨厌,顽皮还没眼力见,到了车上一个劲儿缠着大人说话。
“叶老师,爸爸说以后我们两家挨得比原来还近,就是真正的邻居啦。”
褚潇警惕地看一眼兰焕的后脑勺,他轻松说明:“我在那栋楼买了两套房,你们住29楼,我和思思住33楼,有事打个招呼人就到了。”
褚潇顿时来气:“你怎么不早说?”
兰焕做无辜状:“我跟叶老师说过啊。”
叶湄呵呵讪笑:“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她接着和兰焕父女畅想今后和谐的邻里生活,三人一唱一和,明知褚潇不好糊弄还硬逼她做傻子。
反正自己不会常住,褚潇懒得计较了,冷冰冰闭紧嘴巴,给欢快的气氛降温。
兰思思观察她一会儿,敲敲她腿上的石膏:“潇潇姐姐,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啊?”
叶湄估计女儿不会理睬,替她回答:“医生说至少休养一个半月,思思,潇潇姐姐现在行动不方便,你不可以再捉弄她哦。”
兰思思满口答应,又问褚潇腿疼不疼。
“骨头折断怎么会不疼呢,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褚潇说话明显带敌意,兰思思装懵懂,取下胸前的卡通别针,高举到她眼前强迫她看。
褚潇被她火上浇油的淘气惹火了,劈手抢下别针,冷斥:“别闹了!”
前排的父母立刻批评各自的女儿。
兰思思没脸没皮笑着,歪头盯住褚潇手里的别针。
“姐姐,你的手流血了。”
褚潇这才发现右手拇指外侧的皮肉被针头扎穿了,而她照例不觉痛楚。
叶湄回头看得惊叫,急忙掏出酒精纸巾为她消毒包扎。兰焕停车帮忙,更严厉地责备兰思思。
兰思思听话道歉,然后说:“姐姐你好勇敢哦,都不怕痛。”
褚潇直觉她在试探,又想她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体变异的秘密,先当做坏小孩的挑衅冷处理。
她能忍住脾气,忍不住厌恶,之后拒绝与兰思思同乘电梯。
“昨天地震搞得我有心理阴影了,现在不敢乘电梯,走步梯上去好了。”
叶湄知道她故意闹别扭,劝说无效,有些恼了。
“你要所有人陪你走楼梯?平时那么懂事,今天怎么突然耍起小性子了?”
褚潇烦躁回呛:“你哪只耳朵听我这么说了?不要脑补别人的用意。”
说完拄着拐杖一意孤行走向安全通道。
兰焕追上来。
“潇潇,叶老师伤了膝盖,不能爬楼梯。”
“她干嘛不乘电梯?”
“不,我的意思是我陪你走楼梯。”
褚潇恼怒瞪视,兰焕含笑止住她的抢白:“我这两天运动量不够,正好借爬楼梯锻炼。”
他运用高情商迫使褚潇妥协,和她一起走进安全通道。
这里的房子层高4.5米,每一层楼梯都比普通建筑多,褚潇要扮瘸子,凭白多使一分力,更烦身边的牛皮糖。
一丝不苟的表演逗乐兰焕,爬到第七层,他递上擦汗的纸巾,提议背她。
上次被他背回家的难受劲儿还记忆犹新,褚潇斩钉截铁拒绝,语气还很刻薄。
“我可不想当你的健身器材。”
兰焕不强求,又说:“你刚才不该那样跟你妈妈说话。”
“你想帮她出气?”
“我想让你们更和睦地相处。”
“你没出现前我们一直很和睦。”
褚潇把这句话憋了回去,隔了片刻,换成有用的问句。
“兰叔叔,你前晚也看到那只怪物了?”
兰焕点点头,对话开启新内容。
“你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是异世界里流浪的恶灵,你看到那女孩子被它俯身的过程了吧?就是她把恶灵召唤过来的,为了这一天,她肯定准备了很长时间。”
褚潇回忆杜盼生前的状况,枯瘦、疯癫、苍白、体臭、口腔溃烂、牙齿脱落,都符合传说中恶魔俯身的症状。
可见古代一些迷信故事是有真实依据的。
“杜小姐为什么要召唤恶灵?”
“她一定怀着某个强烈的愿望和恶灵签订了契约,我也很想知道内容。”
兰焕觉得褚潇已明白恶灵的危害了,趁机教育:“恶灵无一例外都很残暴,人类根本驾驭不了它们,一旦失控就会造成前天那种后果。”
他在暗示她远离吱吱,褚潇怎会听不出来?下一句便岔话。
“兰叔叔,你跟我妈妈走到哪一步了?”
接到他眼神询问,她讥讽:“别装糊涂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用小姑娘明说?”
兰焕莞尔:“我和叶老师目前只是朋友。”
“你们会交往吗?”
“这得看叶老师的意愿。”
“你想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你又给我预设立场,那如果我说没考虑过这种事,你会不会以为我瞧不起你妈妈?”
“不会。现在未婚女人都不值钱,更别说四十多岁的单亲妈妈。”
褚潇猜到兰焕接下来会说什么,粗声抢话:“先别教训人,我没瞧不起自己的母亲,你不喜欢她就算了,如果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别怕我反对。妈妈需要依靠,比起她交往过的男人,我看你还值得信赖。”
“……你是想让我做你的继父?”
监护人为教导人类,可在人间变换各种身份,兰焕对此无所谓,只是让身边的女孩当继女感觉有点滑稽。
褚潇何尝不这么想,郑重否定:“这是两码事,你只照顾我妈妈就够了,不用管我。”
言下之意只想利用他,不愿有进一步牵连。
她以为爬上29楼他们的谈判就会有结果,来到19层,兰焕接到来电,简短两句便挂断,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思思说叶老师突然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