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潇向辅导员请假三天,回租房收拾行李,临走前去看吱吱。
她在设备储存室外呼唤良久,怪物才怯生生自墙角探头,然后一溜烟冲到她跟前,蛇状缠绕着,脑袋贴住她的胸口,活像历经磨难的孤儿重逢失散多年的至亲。
褚潇瞧出反常,问:“你是不是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他欺负你了?”
吱吱抖战着长出竖毛,一头钻进衣领。
这下褚潇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了,兰焕的背景比他对外展示的复杂多了。
她抖抖衣襟把吱吱赶出来,嘱咐:“我要回家一趟,那男人可能会继续骚扰我,你跟着我不安全,还是先躲在这儿吧。”
她清理完吱吱杀死的老鼠,乘火车返回春浦。
纬度越低春天收复失地的速度越快,春浦街道上满眼新绿,花开次第,人们穿着轻薄的春装,全身捂得最严实的部位是脸。
最近国外流行起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癌,褚潇看新闻图片,这癌瘤和王亨所患的一模一样,大块大块像福寿螺卵丛无征兆地自人体表面各部位冒出,病情进程非常迅速,一个蚕豆大的肿瘤七周内最大直径能长到三十公分,颜色由粉红到深红,继而溃烂流脓,从病发到死亡最快的病例只有五个月,临终者通常形如腐尸,生不如死。
至今尚无治愈案例。
研究还发现病人的癌细胞生命力出奇顽强,脱离人体后还能继续存活很长时间。
健康人接触到病人的□□、血液、排泄物就会被传染,更可怕的是这种癌细胞还会像孢子飘散在空中,落到他人的呼吸道内黏膜或者眼睛上也会生根发芽,继续祸害新宿主。
目前得出的数据显示,该病的空气传染率为5%,足令人谈虎色变,以春浦为例,本市的口罩和防护眼罩销量持续暴涨,并掀起了囤积物资的热潮,路上的人流量明显减少了。
褚潇在金州还没见人们如何恐慌,大概因为春浦经济比较发达,市民普遍生活富裕也更惜命,都不愿人在天堂,钱在银行。
她乘坐空落落的公交来到住地,小区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几十处人工喷泉全部开动,水帘、水幕、瀑布、曲涧,五步一潭,十步一景,对得起昂贵的物管费,也配得上傲人的房价。
褚潇吐槽这些人造景观耗费庞大,平日里观者寥寥,纯熟浪费资源,唯一的用处就是供自诩高贵的居民们维持心理优越感。
她拖着行李箱登上一座石桥,对岸花木深处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吼骂。
“站住!恶魔,我要杀了你!”
眨眼间,花路尽头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趔趔趄趄,边跑边回头,显是在躲避危险。看到褚潇,马上仓皇奔来,急切地寻求庇护。
褚潇站定观望,那嘶吼的女子已高举尖刀现身,是个十七八岁的干瘦少女,有着狮鬃般的乱发、浮尸似的白脸,神情和叫声一样疯狂。
褚潇低头看看躲到她身后的男孩,啧嘴皱眉松开行李箱手柄,被迫迎接计划外的麻烦。
“小盼,住手!”
少女身后追出两名小区保安,一个三十多岁的贵妇人跟在后头拼命喝止,像是少女的家人。
他们做不了救兵了,少女已冲到褚潇跟前,企图绕过她袭击男孩。
褚潇抓住她的左臂,用力朝反方向拽。
少女的身心受单的“杀戮”程序指挥,行动受阻,立刻调头清除障碍。
继陆文月自残后,褚潇第二次与持刀者搏斗。
少女和陆文月不同,每次挥刀都饱含杀气,真想致人于死地,是个如假包换的精神病人。
褚潇细看她那神憎鬼厌的疯样,烦躁更甚,一把抓住刀尖,与之抢夺凶器。趁其不备,右膝乍起猛顶她的小腹。
少女痛苦软倒,像一团被骤风吹拂的烈焰,抖动萎缩不过两三秒,又执着地爬向一旁的小男孩,五指大张着伸向他。
“恶魔,休想害我们,快去死吧!”
褚潇发现她的指甲盖里都藏着青紫的瘀血,想是长期用力抓挠造成的。
保安们箭步按住少女,那贵妇连滚带爬上桥,先畏惧地看一眼挣扎中的疯子,踮脚从她跟前越过,弯腰抱住小男孩。
“小缘,有没有伤着?”
少女更受刺激,持续叫骂,张大嘴,暴露上下牙龈。
人们看到她口腔发黑,长满溃疡,牙齿缺失了数颗,如同破栅栏东倒西歪,健康状况着实堪忧。
贵妇抱紧小男孩,让保安用手帕堵住少女的嘴。
“麻烦帮我送她回家,交给我们家的保姆。”
保安们架起少女离去,少女坠身扭动,双脚在地上拖出沙沙声,留下一条惹人探究的尾巴。
险情解除,褚潇扔掉尖刀,深长的血痕横跨右手掌,掌心已积出血洼。她尽量伸长手臂,以免弄脏衣服,低头搜寻止血的物品。
“大姐姐,这个给你。”
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递到褚潇眼前,引导她看向小男孩宛若天使的面孔。
面似白瓷,眼似琉璃,精巧的红唇是新鲜的樱桃色,头发黑亮如漆……
真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人间所有描绘美好的词汇都有了具象的注释,若不长歪,以后定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
褚潇对人的美丑没太大感触,但小男孩给她的感觉很舒服,这情况倒是少有。
她借过手帕按住伤口,取出纸巾替换后再还给他。
“谢谢。”
“不,我们才该道谢呢,多亏你救了我儿子。”
贵妇余悸犹存地靠近褚潇,盯着她的伤口,双手接连抬起放下,最后提出保险的请求。
“我让人送你去医院吧,医药费我们出。”
褚潇摇头说没事,她便焦急上脸。
“伤得这么重,不去医院怎么行呢?放心,我们会负全责,不止就医费用还会给你其他赔偿。”
贵妇佩戴的珠宝闪烁着替主人证明诚意。
褚潇手掌发痒,知道伤口正在快速愈合,笑道:“我就是学医的,这点小伤还能处理。”
贵妇不再勉强,说:“我家住在C区12栋,如果后续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来找我。”
她低头让小男孩向恩人道别。
小男孩扬起欢笑:“姐姐,我叫杜缘,你以后来我家做客好不好?我会等你的。”
小模样真讨人喜欢,可褚潇感觉怪异。
她本人冷血,但熟练掌握正常人的情感规律,这孩子刚死里逃生还表现得如此平静,心理素质也太强了。
男孩由贵妇牵着走开,路上不停回头张望褚潇,似乎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留恋向往。
褚潇拉起行李箱赶路,刚才的骚动已引来三两看客,她下桥便被其中一位老太太迎住。
“小姑娘你好勇敢啊,竟然空手去抢刀子,刚才我心脏都快吓出来了。”
她自称是位退休干部,对褚潇大加赞誉,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优越感,好像受到她的肯定对方的义举才有价值。
褚潇烦这种到死都要过官瘾的人,可气别的路人也被吸引过来纠缠她,啰嗦半天总算让她听到一些不那么垃圾的话。
“杜家的女儿疯得更厉害了,这种人住在小区里,大家都不安全。我们该去投诉,让她父母送她去住院。”
“早投诉八百遍啦,都被杜董压下去了,他怕外面知道他有个疯女儿,坚持把她关在家里,听说都好几年了。”
“你们也别太担心,我看那姑娘发病时只冲着她弟弟,一般不会攻击其他人。”
“她就是被后妈逼疯的吧,不然干嘛那么恨她弟弟。”
…………
对话里包含几重信息:发疯的少女姓杜,父亲有钱有势,被她追杀的小男孩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贵妇是她的后妈。
褚潇看电视剧也不会选这种狗血剧情,别人的生活对她来说就像电视剧不值一提。
比预计的晚了半小时,她在六点一刻踏进家门,看见四壁张贴的符咒经文,她像走路撞上电线杆,内心连篇累牍书写倒霉。
刚制服了外面的疯子,又得应付家里的骗子。
听到响动,叶湄已欢欣赶来,老远向她敞开怀抱。
褚潇讨厌她身上浓重的檀香味,伸手推开,不顾母亲难堪,没好气地质问:“你不是病了?还有精神做法事?”
叶湄讪讪辩解:“妈妈这几天身体真的很不舒服,可有位贵客急着找我帮忙,做成这笔,今年一整年都不用工作了。”
褚潇走进南向的房间,搬来时这里被叶湄改造成“法坛”,此刻地面上有油灯摆出的星斗阵,四面竖着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色旗和招引神灵的幢幡。她供奉的神像都新挂了红,神龛前供品堆积如山,两米长的黄花梨木长桌上排布着金银质地的法器,桃木剑、三清铃、甘露碗、木鼓、如意、云锣、朝简……
母亲搬出全部家当,果然是个大客户。
赚钱的事褚潇还是支持的,并且习以为常。
叶湄去帮她放行李,她走进客厅,茶几上的名片引人注目。
龙德商贸集团董事长 杜庆轩
龙德集团是春浦知名企业,老板杜庆轩坐拥千亿资产,在市内家喻户晓。
褚潇拿起名片询问叶湄,所谓的贵客就是这杜董。
“他女儿精神失常四五年了,最近病情加重,家里人都怀疑她中邪了,求我帮忙看看。”
杜庆轩只有一子一女,中邪的长女是前妻所生。
成功人士面子为重,他认为这事系不可外扬的家丑,必须找信得过的人处理,经过筛选相中叶湄。
褚潇问:“杜家是不是就住在这个小区?杜小姐大概十几岁,弟弟七八岁。”
叶湄奇怪她为何知情。
褚潇说出刚才杜小姐发疯追杀弟弟的情形,隐去自己救人受伤的部分。
她的手伤已愈合,叶湄哪想得到女儿跟客户起过冲突,感叹:“那姑娘叫杜盼,跟你同岁,身世很可怜。”
“她那么有钱,会可怜到哪儿去?”
“话不能这么说,有钱人家故事才多呢。杜董原是个穷小子,娶了有钱人家的独生女才借岳父的势发达了,可后来……”
叶湄止语兴叹,褚潇猜到后面的情形。
“又是个忘恩负义的渣男?我听这儿的邻居说杜董的儿子是跟二婚妻子生的,他是不是发迹后就忘恩负义甩了前妻,和年轻漂亮的小三结婚了?”
叶湄嘲讽:“比这更狠毒呢,听说他前妻是在陪父母旅行时一起遇难的,事后杜董继承了全部遗产,很多人都猜测他前妻一家的死因不简单,怀疑是杜董干的。”
褚潇明白杜盼为何憎恨继母弟弟了,杜庆轩也定是为当年的事心虚才不敢让外界知道女儿的病情,又把杜盼的疯病归咎于中邪。
就因为做亏心事的人太多,才推动了迷信产业兴旺发达,商品经济让人们以为罪孽也能靠钱赎买,一边为钱疯狂造孽,一边花钱消灾避难。
她洗了个澡,陪母亲吃晚饭。
叶湄不停询问兰焕去金州看望她的情况,褚潇嫌她聒噪,早早借口读书躲进卧室。
10点她收到高中同学的回信。
对方奉上兰焕现有的全部资料,显然尽心尽力帮她做了调查,可惜用处不大。
资料反映兰焕是个普通人,这不符合褚潇对他的猜测。
同学还在信中提到另一件事。
“我家在西藏那曲申扎县北部山区修建了一座地下别墅,如遇危情可过来避难。”
褚潇看了附带的别墅简介,这座建筑深藏在地底三百米处,建筑面积数万平米,可同时容纳两百人居住,周围包裹着厚达十米的钢砖,能抵抗核打击和各种自然灾害,内部生活物资充足,适合长期避难。
近年来国际局势紧张,已数次爆发剑拔弩张的核战危机,富豪们防微杜渐,都跑到人迹罕至的地区修建地下住宅,以备不时之需。
褚潇猜同学被新流行的皮肤癌吓到了,他们这些大土豪已幸运地拥有99%的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财富,却老担心1%的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心态正和无力改变现状,只好信奉生死有命的穷人相反。
她写完一封客气的回信,杜家人来了。
她推开门缝偷张,见杜盼躺在担架上,由两个帮佣抬着,另有两位体面的中年女人陪同,听介绍是杜家的管家和保姆。
杜盼可能被注射了镇定药物,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叶湄指挥帮佣将人抬进法坛,女管家和保姆也跟入,法坛的门关闭了。
母亲那套自欺欺人的骗术褚潇早看腻了,戴上耳机,关灯上床。
舒缓的音乐如同海潮轻柔地推她入睡。
意识随波荡漾,赶了一段平稳的夜路,忽然拐入全新的梦境。
她站在一座教室门外,门楣上挂着“四年一班”的标牌,走进去,教室里遍布小学生的尸体。有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僵硬保持着生前挣扎的姿势。有的穿插倒伏在歪斜倾塌的课桌椅上,七窍流出黑血。
褚潇凑近观察,判断孩子们都死于中毒,地上掉落很多喝剩的酸奶盒,不知是否是毒物来源。
再调头观望,教室后方的黑板前一个小女孩正举着粉笔在上面写字,她穿着与死者同款的校服,八成也是这个班的学生。
褚潇一步步靠近,女孩的背影逐渐清晰。
她扎着高马尾,头绳上绑着一串亚克力质地的粉色铃铛花,脑袋圆圆的,后颈和小手柔嫩雪白,模样想必很俊。
女孩似乎没察觉有人靠近,不停认真写出一个个端楷的“正”字。
褚潇正想招呼她,房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墙壁崩坏,爬出纵横交错的大裂缝,天花板大块掉落。
她急忙伸手去抓女孩,脚底陷落,从万丈高空掉回到卧床上。
惊醒发现床仍像摇篮晃动,屋内的物品乒砰掉落,头顶的吊灯正在微光下摇晃,地板下轰隆作响,似有列车呼啸而过。
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