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半夜的地下停车场比殡仪馆还安静,灯光像被福尔马林洗过,给景物蒙上苍白的尸布。

褚潇踩着轻愈幽灵的步子来到设备储藏室,一堵承重墙后响起老鼠尖细的惨叫,她绕过去,见吱吱正对一只大老鼠实施绞刑。

它的体型增大了数倍,状况比白天精神多了,猛烈收缩一下勒死猎物,窜到主人腿边撒欢。

褚潇举目四顾,附近散布着十几只鼠尸,想来都是吱吱杀死的。

“我明天要去对付一个讨厌的家伙,你能帮我吗?”

吱吱闻言低垂瘫软,貌似力不从心。

褚潇不勉强它,用塑料袋收集鼠尸扔到附近的垃圾处理机里。

机器运转,将舱内里的有机垃圾搅碎烘干压成方砖,码在回收口,有的园艺爱好者会捡一些回去做花肥。

她回家洗漱,临睡前打开电脑看了看,在“蛾摩拉”收到阿丽莎的留言。

“亲爱的楚,对不起刚看到你的消息,我会一直等你上线。”

褚潇立刻联系她,阿丽莎热心问:“你急着找我,有事吗?”

褚潇的问题很多,先说兰焕。

“最近认识了一对父女,是我妈妈的朋友,我一见他们就浑身难受,像光着身子靠近火堆,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类似经历。”

阿丽莎惊喜:“楚,我们的共同点真多呀。没错,同样的遭遇我也时常碰到。如果你想打听原因,我就说说自己琢磨出的理论。”

她以黑烟怪物们举例,世间既存在邪恶的负能量,就必定有善意的正能量。她们这种天生的坏种在遇到纯真的善人时会被对方携带的能量干扰,出现不适感。

“我们的脑电波和常人迥异,那他们这类人的脑波想必也有特别之处。就好比电视广播频道被异常电波干扰,根据干扰波的强弱,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褚潇在和陈思妍相处时也不太舒服,但还没到与兰焕父女接触时那么严重,可见阿丽莎的分析确有一定道理。

但是承认那罗里吧嗦的大叔和刁钻小丫头是好人会让她很不爽。

她又问:“那些黑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妖魔鬼怪的传说是真的,它们都来自地狱?”

阿丽莎说:“这个我也思考了很久,要解释就必须先把话题扯远些。如今各国都在开展‘太空计划’,你相信他们会成功吗?”

褚潇自然不信,没有科学理论支撑这项行动。

“当前的物理概念已被证实是不可推翻的,就算人类进化出能熬过星际旅行的千年寿命,也实现不了相应的能量供给和物资储备,不可能前往别的星系。”

“对,活人绝不可能实现星际旅行,但地球上很多神秘的史前遗迹的确像外星人的杰作,他们是如何到达地球的呢?当前的物理概念通用于整个宇宙,如果地球人突破不了技术难关,他们同样不大可能突破,因为不管是碳基生物,还是硅基、氨基、甲烷、氟化硫等任一以化学元素为基础的生命形态都不能违背生命存在的自然规律。”

“你的意思是,他们以假死形态进行太空漫游?这不就是正在研究的冷冻休眠技术吗?这也很渺茫吧,要让人体细胞保持存活,必须有代谢产生,但即使是最低标准的代谢也最多维持上百年,过了时效人照样会死。这点时间仍远远不够人类抵达理想中的目的地。”

阿丽莎笑道:“楚,你一定是个无神论者,只会用科学解读问题。我要是说古代的外星生物是以灵魂转世的形式降临地球的,黑烟怪物们就是这些灵体的一个种类,你一定会骂我胡说八道。”

“……你是说,灵魂是一种能量?”

褚潇思维开了扇天窗,她认同黑烟是能量,但把它们理解成灵魂,进而说外星生物是以灵魂方式穿梭于宇宙的,这样的逻辑推导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话说回来,能量不受空间限制,如果灵魂即是能量,无垠宇宙便成了弹丸之国,想去哪里顷刻可至。

她是个唯我独尊的变态,与人辩论时却有理有节,不会粗暴推翻对方的说法,先靠疑点反击。

“照你的说法,地球人根本不必耗时耗力去搞科研,死了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可是人类真有灵魂吗?”

目前已知的通灵术和幽灵目击事件都是骗局,她经常看叶湄搞那些把戏,能轻松戳穿任意一种。至于濒死时魂魄离体、灵魂有21克这些没有科学实验依据的学说她也一概不信。

人死如灯灭,灵魂出窍、再世为人都是人类逃避死亡的幻想。

阿丽莎说:“我也觉得地球人没有灵魂,但宇宙里有很多文明,也许其他文明的人具备灵魂呢,不然就没法理解黑烟怪物们的存在了,你说是吧?”

褚潇姑且同意这点,询问第二个问题。

“今早那个讨厌的男人来我家,然后吱吱就失踪了,等我再看见它,它变得很虚弱,带它回家,它又在家门口遭到无形力量的攻击,伤势更重了。我怀疑是那男人干的。”

阿丽莎问:“那男人是做什么的?”

“职业是心理医生,在业界还蛮有名的。”

“……据我所知现在的心理师很多都涉足神秘学,他应该懂得驱邪驱魔的技能,今早在你家做了手脚。”

“那不是迷信活动吗?”

“哈哈,你很聪明,可想法太狭隘。看看‘蛾摩拉’里的灵异帖子,尽管很多是装神弄鬼,也还有个别真实案例,比如黑烟怪物就是我们都亲身证实了的。同理可知,自古流传下来的宗教、玄学、法术也都有一定可信度,有的能驱逐或消灭邪能。”

褚潇寻思叶湄和兰焕交好或许出于“志同道合”,那大叔是个打着医生幌子的神棍,生意才那么红火。

她再请教怎样护理受伤的怪物。

阿丽莎说:“它们本身是邪能,也以邪能为食。恐惧、怨恨这些负能量都是上好的补给品,放它出去猎食几天就能复原了。”

她问褚潇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褚潇觉得她不能替自己解除困扰,吐槽式讲述善意强迫和濒死机制带来的烦恼。

这点阿丽莎没经历过,同情道:“经常被迫做讨厌的事,你一定很难受。”

褚潇叹气:“最难受的还是不能随心所欲解决碍眼的人。”

她以陆父举例,在阿丽莎询问下道出明天的计划。

阿丽莎被逗得格格直笑,说:“你的脑子很灵活,既然可行性已被现实的例子证实了,相信你也能成功,我会为你加油的。”

她们互道晚安,褚潇熄灯睡觉,或许是谈话导致大脑兴奋,中途招来噩梦光顾,还是上次梦境的续集。

日出时分,巨石祭坛上空滚过万紫千红的云霞,白衣男人已将长剑刺入黑袍女的胸膛,鲜血涌出伤口淌成瀑布,正常人绝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血量。

青铜树受血液浇灌金光陡增,枝头的太阳鸟引吭长鸣,褚潇站在一旁,双耳快被震聋了,头也疼得几近爆炸。

她以为白衣男是位负责献祭的祭司,惊见他拔出长剑,倒转剑锋刺进自己的心房。

两道血瀑交汇,青铜树顶射出一道直插云霄的金色光束,云层中现出数条血红的大裂口,天空如同冰裂的玻璃穹顶,呈现临近崩塌的危险态势。

光束似焊接枪喷出的火焰舔着裂口,慢慢将其弥合……

诡异悲壮的场景带给褚潇极大震撼,她不觉伸手扯掉白衣男的斗篷。

一头银发飞散风中,似银河载着无数璀璨的星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在手指缝中与缓慢回头的男人对视,沐浴在他悲悯的眼神里。

他容貌绝美,有如天神,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仿佛观照尘世的明珠,让任何生物自惭形秽。

褚潇忽然有种哭不出笑不出的难过,喉咙被名为悲喜的两只大手掐住勒紧,心中奔腾着无穷疑问和不知从何而起的思念。

这些情感都是现实的她不曾体会的,即使出现也该因陌生而迷茫,可这时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梦里的她不是她,她像寄宿在别人的躯壳里感受宿主的哀乐,与时空融合,遗忘了出处。

在混沌中迷航许久,她被闹钟声打捞上岸。

脸颊冰凉全是水渍,枕头也被浸湿了,梦里的嚎啕在现实世界留下了痕迹,然而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却再也忆不起来了。

近来怪事太多,做点怪梦不足为奇。

她平定呼吸,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上课前先去看望吱吱。

怪物恢复得不错,行动速度与初见时差不多了。

“你杀老鼠可以,别袭击人和猫狗,不然会给我惹麻烦。”

吱吱听完嘱咐,在她的手指上柔柔地绕了个圈,显示顺从。

褚潇按部就班听完上午的课程,约陆父在朝阳餐厅见面。

“我们学校总共三个食堂,这个最高级也最好吃,我点的都是他们的招牌菜,应该合您的口味。”

口蘑炖鸡、牛肝炒羊肚菌、黄豆炖猪蹄、炸奶酪、坚果炒腰花、豌豆萝卜烧猪肚,全是含磷量极高的食物,还有黄豆萝卜做助推器,搭配一壶浓浓的奶酒助力。

成分完全是照着那几个参考案例的死者生前的最后一餐搭配的。

陆父看不出这是要命的鸿门宴,甩开膀子大吃大喝,口福欲得到满足,彻底放下警惕心,啃着猪蹄畅所欲言。

“我早说你们女孩子读书没用,倒回去几十年还有个奔头,现在行不通了。没看新闻上说最迟后年人造子宫就要投入使用,往后不靠女子的肚子就能生孩子,顶多花钱买个卵子,肤白貌美聪明健康的基因随便挑。到那时哪个男人还愿意跟女人结婚啊,同样的学历能力女人也拼不过男人,只会慢慢被社会淘汰。所以像你这样的漂亮小姑娘还是趁早寻个有钱人嫁掉吧,再晚十来年女人就是倒贴也嫁不出,没有家也没有好工作,可怎么活呢?”

这大老粗没文化,但对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理解透彻。

反对人造子宫生育的团体以女性居多,正是预见到这项发明的广泛应用会危害女性权益。

再不服气也必须承认男人在体力精力上先天胜出,而女性群体最能牵制男性的是生育能力,全球政府对女性的优待说白了就是“生育让利”。假如丧失这一优势,男人们不用为繁衍发愁,也就不会再迁就女性,婚姻需求随之瓦解,家庭不再以男女结合为基础。届时天生利益至上的男性群体会更加肆无忌惮地与女性抢夺资源,男女间的平衡不复存在,在当前的父权社会体系下无疑将对女性生存形成碾压,世界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人甚至预言那会是人类灭亡的开端。

褚潇不关心人类的未来,但被陆父这些狂话严重冒犯了,装出受教的样子迎合他,殷勤地劝吃劝喝。

陆父食量贼大,被她哄得开心,最后上桌的菜基本光盘了,酒足饭饱后掏出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再往外喷吐。

烟头突然燃起明火,险些燎着他的面门。

他唬得连忙甩手,诧讶地看看地上着火的烟头,又看看褚潇,表情迷茫。

褚潇窃喜,计划只差等待了。

她安抚道:“可能这香烟质量不好,听说最近常出这种事。”

陆父没想过从自身找问题,轻率地相信了。

食堂快休息了,褚潇结账,他拿起外套起身往外走,几步之内传出细微的屁响,像轮胎叫细针扎漏了气。

褚潇斜眼瞥过去,他背上立时窜出火苗,瞬间顺着毛衣溜遍上身。

“哎呀!”

陆父捂住屁股惊叫,那里像捅进来一根烧红的签子,在肚子里放火,火焰紧跟着上冲,口中喷出火柱,整个人如同裹满油的火把熊熊燃烧起来。

周围人措手不及,惶悚地四散避让。

陆父乱蹦乱跳,无人援救,哀嚎着冲出食堂,想靠室外的积雪灭火。

褚潇没听够他的惨叫,取下墙壁上的灭火器追出去。

陆父已烧成火球,倒地拼命翻滚,希图压灭火焰。奈何火源在体内,跳进海里也无济于事。

褚潇尽情欣赏杰作,可惜善意发作,开始动手朝陆父喷洒灭火泡沫。

算了,反正他死定了。

火焰熄灭,陆父已成焦尸,蜷缩着窝在雪坑里。

人声人影潮水般围靠过来,脂肪的焦臭煽动恐慌。

此刻天空阴沉,仿佛垂暮老者的叹息,吹散大地上的生气,再多喧嚣也只是坟头上的苍蝇,。

褚潇悄悄陶醉在这比诗意更空灵的氛围里,深感杀人真是门高等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