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甫落,气氛近乎静止。
谢临寒眉眼半垂看着她,他神情疏淡柔和,并无多少变化,深栗色的瞳仁似天然的琥珀矿石,情绪在幽不可见的深处脉脉流淌。
青年的五官生得极为端正,修眉深目,挺鼻薄唇,肌肤皎泽似月华。容色同过去基本没有多大变化,仍旧是风神挺秀、昳丽俊美,只是轮廓线条比记忆里的更深邃明显一些。
更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
陆凝凝脖颈仰到发酸,却不得不感叹,无论是从什么死亡角度,师兄的一张脸都好看到能轻易令人心动。
因此,面对这样好看的人,她曾经喜欢过师兄也没什么值得怀疑,这太太太正常不过了!
只是如果厚着脸皮要说师兄也喜欢她,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不要脸。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也没有金枝玉叶的血统身份,更不具有卓尔不群的修仙资质。
师兄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喜欢上她什么?
但陆凝凝心底就是有一种难以明言的直觉。
就算说错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命都丢过一回了,还怕丢脸皮吗?
等待好一会儿,安安静静,谢临寒并没有开口直接回答她,他恍若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行云流水地把凝固的气氛打破了。
他避开话题,化被动为主动,径直握住她回缩的手腕,嗓音淡淡的:“师妹,你的身体更要紧。我先带你回住所,查看一下伤势。”
这回没叫她的名字,也没问可不可以,态度比方才稍显霸道。
谢临寒收紧手指,将陆凝凝拉近身前,他很少在她面前摆出世家子的大架子,清醒时候也几乎没有强迫她做什么事情。
他教养良好,行事尊重他人意愿,对女孩子也多有谦让礼貌,言谈风雅随和。
陆凝凝没有时间拒绝,甚至嘴唇刚刚碰了碰,周身景物就急遽变幻起来,飞速模糊了一瞬,晃眼之间便换了一个新的场景。
被他强硬拉到陌生精致的居所里。
朱帘绣幕,楼房高起,廊庑外更有精巧设计的假山流水,苍松拂檐,白兰绕阶,步入其中芳香扑鼻。
谢氏家大业大,谢临寒名下自然拥有不计其数的房产和土地,然而陆凝凝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是师兄常住的屋宅还是空置的闲屋,再想了一想,这些也无所谓了。
总归出不了琼阳山地界。
只能又一次被大少爷们的经济实力震惊。
谢临寒紧攥着她的指节缓缓放松。
尽管隔着外袍的衣料,却阻隔不了两个人体温的传递,他几乎一攥住她,指腹陷进腕骨温软的皮肉,就不想再松开了。
不禁疏神半瞬。
好在,指间搭上的脉搏有力搏动,无意中提醒着他,陆凝凝已然复生,她遗忘过往所有痛苦不开心的回忆,如同一张全然空白的白纸,像从最初过去里走来,活生生站在他身边。
这就好像,上苍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犯下的错能够弥补,掩盖无穷无尽的失意,灰败沮丧的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
他感受到了内心压抑几年的松弛和畅快,深深呼吸几口庭院草木的芳香,眼前景物分明同以往没有不同,但他就是觉得看什么都愈发色彩缤纷。天蓝草绿,鸟雀归巢,唇角微微弯出一点弧度。
视线慢慢落回到女孩那张讶然慌神的脸上,松散的乌黑发丝黏在她脸颊,穿着的衣服裙子已经变得灰扑扑了。
谢临寒说道:“凝凝,你先去更衣沐浴,会感觉舒服一些。”
“啊?嗯……”
陆凝凝表情呆呆怔怔的,从喉咙里很轻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头有无数疑问盘旋不去,但听师兄这么说,只好待会儿再和他详谈。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她也觉得身上脏兮兮的,肌肤流汗后黏黏臭臭,确实有点不太舒服,当下她的形象不适合谈话。
心念一闪,不由面露窘迫,师兄不会是嫌弃她太邋遢吧?
算了,摆烂。
脸蛋红晕消散得飞快,陆凝凝表情镇定,眼神平淡无波,被帅哥嫌弃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儿。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小姐,没到筑基期要吃饭要拉屎,从前大抵也在他们面前出过很多回窘相丑态。
这就是普通人,这就是平常世俗的人,会流汗会流血睡醒头发蓬乱,她才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
陆凝凝大步朝屋内走去,谢临寒自后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形。
回廊九曲,几座居室光线明媚,墙角花丛竟然还搭了一间铺了洁白鹅羽的茅厕,半点儿都不像是谢师兄自己的住所。
陆凝凝随意走进最近的一间卧房,怀着好奇环顾四下,只见陈设古玩应有尽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衣柜里甚至还挂着不少属于小姑娘的颜色鲜嫩的裙袂,披帛衫子锦袜腰带俱都是上好的云丝布料。
她怔怔瞧着那些衣裳裙子,扭头看向谢临寒:“师兄……这些……?”
谢师兄屋子里怎会有女孩子的衣服,就连贴身小衣和鞋袜都有,该不会……
是那个王小姐的??
她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雷到,外焦里嫩,指尖蜷缩,心里发闷。
不等她说完,就听谢临寒及时地开口,像是知道她脑瓜子里在想什么,简明扼要道:“不是。”
“这不是别人的衣服,除你之外也没有任何人来过此居。”
“凝凝,这些全都是你的东西,一草一木皆为你所有,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
他说完,冲她笑了笑。
陆凝凝闻言甚为震惊,师兄的意思是,是要把大房子送给她吗?!
居然这么好??!
没有任何人突然多了套房子会不开心,惊喜之情骤然在心间流窜,但她深呼吸几回,大脑飞快运转,强压下唇角的笑意,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不对、不对。
想到什么,她眉头慢慢蹙起来,眉心凝了一个小结,脸上的笑容多了三分苦涩无奈,叹气道:“师兄,你是不是……额。是不是也想把我关起来?”
有一套房子是好,但是终日不能出门,被人限制着自由,就和在洛不弃那里没什么区别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醒来后师兄和师弟都有点儿怪怪的。
仿佛她是什么奇珍异宝,是鲜嫩可口的猎物,而他们是扑食的恶狼豺豹,皆对她虎视眈眈、若盘中餐。
“怎么会?”谢临寒听了这话,他同样皱了皱眉,脸色淡薄下去,表情严肃起来:“凝凝,我不是洛师弟,我不会把你关起来,不会拘着你做什么,更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你在此可安心养伤。”
说到这里,他唇边扬起微不可见的艰涩弧度,话音变轻:“至于这所屋宅……你就当是我欠你的好了,不必介怀。”
他亏欠她许多,又岂是金银珠宝能够偿还?
陆凝凝云山雾罩地点了点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既然师兄这么说,她何必同他客气?
少女遂不扭捏了,神情放松,大方说道:“好吧,那我收下了!师兄你先出去等我片刻,我沐浴更衣很快的。”
居所里,一个侍从女仆也没有,谢临寒从腰间的乾坤袋中拿出一些纸扎的小人,分别注入一丝灵力,让它们有了生机,再教陆凝凝怎么使用纸人。
倘若,她在房内有任何不方便,都可以召唤纸人帮忙端盆倒水。
做完这一切,谢临寒不再停留,当即转身出门,顺便替她贴心地关好门窗。
陆凝凝打量着手里几个纸扎的小人,觉得新奇有趣,手指试着点了点其中一个的脑袋。
下一秒,被她戳中的小人马上动了起来,仿佛突然充满生机和活力。从她掌内一跃跳出,落到地面就变为正常人的大小,只是外貌上不辩男女,唇缝紧闭也不会说话,只干瞪着眼儿同她对视。
陆凝凝看了片刻,不明缘故地笑了笑,她几步走到耳房,指着空无一物浴桶,对纸人说:“我现下准备沐浴……”
话说到一半,纸人便心领神会,面无表情地转身,手指相触掐了个诀,浴桶瞬间装满温度适宜的清水。而后,纸人垂下手,冲她点了点头,似在说“可以了”。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陆凝凝十分震惊师兄给的纸人如此方便,她兴致盎然地又点了点纸人的脑门,果然就变为原形。
陆凝凝把这几个小纸片放到外间的梨花木橱柜上,随便从衣橱里找出几件衣裙,反手拉上耳房的小门,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和身子都清洗了一遍,将爬了半夜山的汗水和泥渍冲走。
洗过澡后,全身都轻快了许多。
两件脏校服搭在浴桶边上,陆凝凝换了套烟粉色的金海棠花襦裙,心情舒然走到房内,正用帕子擦拭湿淋淋的长发,顺便对着银镜查看削下来的头发多不多。
幸好只是头毛的一小段,用其他头发盖过去,便不明显了。
谢临寒在屋外敲门:“凝凝,你洗完了?我可以进来吗?”
他来得好快。
陆凝凝擦头发的手势顿了一下,不过思及师兄这个修为境界,有敏锐的感知听力也没什么好诧异,于是便出声让他先进屋了。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听谢临寒讲过去发生的事情。
师兄倒不支吾隐瞒。
同心间料想的大差不差,经过大概就是几个人一道儿去魔界执行任务,但只有她最倒霉催的,最终死在魔族的手里,他们齐心协力才让她重回人世。
然而,陆凝凝听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我们不想让你回忆起前事,令你徒增悲痛,故此约定好在你面前闭口不谈魔域。”他话声略作停顿,低低叹息一声,问道,“若你执意想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心中不好受,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陆凝凝头上顶着厚重的吸水巾帕,搓发尾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垂眼看着裙袂上精细的金线花纹,有些黯然出神,缓慢点了点下巴:“有好点儿了。”
“可是,师兄,你之前说对不起我什么?”
谢临寒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紧,指骨泛出青白,很用力地握成拳:“我……我没救下你……”
“如果我当时能保护好你,如果我……你也不会命丧魔族……我对不住你……”
陆凝凝感觉自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
她抬起头,神色豁然地笑起来,假装不在意地安慰谢临寒道:“师兄,谢谢,已经没事啦!虽然我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回头看,不要耿耿于怀。”
谢临寒沉默着,起身时,唇畔携了丝浅浅的笑意,接过她手中的白帕,用温暖的风诀帮她烤干那几绺湿润的发尾,手指不受控制地去悄悄抚摩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是,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
“凝凝,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师兄的手掌热热的,五指如玉梳,柔和似春风的法术不断按摩着她的头皮,陆凝凝舒服极了,不知不觉越来越困,意识变得越来越重,恰逢此时,口内被塞进一枚药丸。
她立时清醒了一二分,警戒道:“嗯……是什么?”
谢临寒嗓音温润,听进耳内柔柔的,像山涧清流:“是九转丹,可修复你破损的根骨,咽下去吧。不苦的。”
陆凝凝听到不苦,乖顺地将药丸咽下。
她脑袋一沉,意识轻飘飘,随着药效发挥作用昏睡过去。
“……”
谢临寒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脑袋,拇指指腹划过陆凝凝柔软的侧脸,一时间指端发麻,有种如堕梦寐之感。他将她瘦小的身子拦腰抱起,几步放到床榻上,动作非常轻缓小心。
刚才让她吞下的,不是什么不好的丹药,的确可以治疗根骨。
是他故意让她昏睡。
他害怕她会接着问下去。
接下来会问什么?
问二人之前有没有在一起过?
他该怎么回复?有?那她肯定要问,是什么原因分开?为何要与旁人缔结婚契?他是不是辜负了她?
谢临寒轻轻拥着睡得很沉的女孩,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不习惯于撒谎。
已经在她面前失信过一次。
隐去一些事,回避某些事,也许就不算撒谎。
拨开陆凝凝细软的额发,他一瞥眼间,发现有滴未干透的水珠,正顺着她白腻修长的脖颈,缓缓没入前胸的柯子衫里。
这一幕,有些似从前,他差点儿下意识要探出手,抹去那粒滑落的水珠。
——“公子。”
桌上立起的纸扎人打断了他。
“王氏传音,请您过去一趟。”
谢临寒悬停半空的手,缓缓放下了,微阖着眼,答复:“嗯,听到了。”
他替陆凝凝盖好薄被,掠过耳房时,望着浴桶边那两件换下的衣物,侧头嘱咐道:“洗……不,还是别洗了。”
“将衣服收入乾坤袋,晚间放到我寝居案上。”
纸人恭恭敬敬:“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