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希驰药浴的浴房不在桦庭,而是在王府西面的一处露天宅院,下人们会在每日晚膳后备好药浴需要用到的东西,然后退避离开。
饭后,阿凛和往常一样,推着自家主子前往目的地,江莳年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先前晏希驰答应让她今夜一试,却没说具体伺候什么,就仿佛在考验人的眼力见儿,江莳年只得自己找事做。
为了早日熟悉“业务”,途经一道长廊时,她再次提议:“阿凛,你让我试试嘛。”她想给晏希驰推轮椅来着。
但这种事阿凛说了不算,他轻咳一声,放慢了速度:“王爷。”
这是征求主子的意思。
晏希驰习惯性地摩挲着腕间袖箭,清冽的目光溶于夜色。没有出声反对,便是默许了,阿凛退开了些,江莳年则笑眯眯接手。
轮椅的材质是金属的,上面镌刻着繁复纹理,质感厚重冷硬,摸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怪不得晏希驰一天天的也不怕热,敢情这轮椅坐着还挺凉快的吧?自带降温效果的吧?
江莳年一边在心里吐槽着,一边上手去推。
有点重。
“嘿”了一声,喊口号一样,江莳年才堪堪让轮椅起步,看得旁边的阿凛眉头一跳一跳的,总觉着王妃跟闹着玩儿似的。
好在长廊地面平坦,只要能推动第一下,后边就容易多了。
盛夏的夜晚月色皎皎,抬头可见繁星满天,然天气炎热,府邸四处亭台楼榭,花木葳蕤……就,挺招蚊子的,好在江莳年事先让鱼宝给她找了把团扇。
眼下她左手推着轮椅,右手拿着团扇给晏希驰扇风,仿佛老奶奶推着孙子逛公园,要多贴心有多贴心。
“怎么样王爷?年年说过会伺候人的吧。”江莳年语气轻快,此时有风来,吹得她裙摆翻飞。
晏希驰极轻极轻的嗯了一声。
顾之媛跟岑岚正在饭后消食,途经后花园一处荷塘,远远望见长廊里的一幕,都有些诧异。岑岚倒还好,她不了解晏希驰,被从西州接回京都,大部分原因是为替夫君和公爹守孝。
顾之媛就不一样了。
她觉得,如果没有江莳年这个冲喜王妃,此刻替晏希驰推轮椅的那个人,该是她才对。
毫无疑问,十岁开始便寄养在王府的顾之媛,内心是深深爱慕晏希驰这个表哥的。
晏希驰生来天潢贵胄,光是一张脸就曾令京中不少世家女见之心折,过往也曾有那么几个真心实意的,奈何晏希驰性子阴僻寡漠,加上一些不好的传言,多少令人对他望而却步。
他自己也从未对任何女子展示过半分兴致。
如此一来,顾之媛这个能与他说上话的表妹,就仿佛成了特别的存在。
她见过他驰骋马背,在京郊的旷野肆意奔腾,见过他手握寒冷枪戟,身影辗转间宛若游龙,更曾见过他手起刀落,替天子斩杀奸臣污吏。
她见过晏希驰年少矜傲意气风发的模样,觉得他像那天间冷月,不可攀折。
这样一个人,自然而然成了顾之媛情窦初开的对象。
曾经老太妃还说过,将来要把她许配给晏希驰做王府世子妃。顾之媛不知道晏希驰对她是否有意,但她知道表哥这些年心上无人,觉着将来大抵是轮不上旁人的,因此内心深处,她早就将自己视作晏希驰未来的妻子。
却不想,半年前的意外,令曾经姿仪挺拔的少年瘫痪在床,他躺在床上的这些日子,京中各种传言满天飞,再没有哪家小姐闹着要嫁给他。
老太妃年纪大了,因此半年来照顾晏希驰最多的,除了玖卿和阿凛,便是顾之媛这个表小姐了。
然而晏希驰醒来之后,再不许任何人近身,除了他的两名随侍,没人敢碰他的轮椅。
起初,顾之媛以为这是男儿自尊心作祟,于是她进退有度,从不刻意去靠近,以免让他难堪。
直到此刻亲看到江莳年推着轮椅,顾之媛突然觉得,自己大概从一开始就错了。
多年来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矜持、礼节、闺秀风范,已经令她在曾经本该“按时许配”给晏希驰的年纪,因为老太妃忘记提及,她便也按捺着,不曾表态。
却是本以为稳坐的世子妃之位,因一场战事成了王妃,且这个位置也再轮不上她了。
顾之媛见识过江莳年的“直率”,就这样一个莽撞而不识分寸的女子,这才几天时间,表哥却能准许她近身。
真的只是因为顾及老太妃,做做面子功夫吗?
这以后,她除了做个侧妃,似乎已经别无选择,想着这些,顾之媛心下不免气闷。然而她正搁这儿气闷呢,对面忽而传来江莳年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太快了啊!怎么办王爷我刹不住……”
这一阵吱哇乱叫,瞬间打破了满园静寂,场面一度惊险又滑稽,给岑岚和顾之媛看得瞠目结舌。
本来吧,江莳年推轮椅推得还挺吃力的,加上她并不熟悉王府道路,就没注意到下坡路段。
按道理,晏希驰哪怕顾及自身安全,也该开口提醒她一声。但不知他是在走神还是怎样,反正等江莳年反正过来,已经不是她在推着轮椅,而是轮椅在带着她跑了。
江莳年吓得要死。
这种时候,晏希驰只要抬手控制扶手上的机关,就能及时刹住轮椅。甚至就算没有机关,且他双腿不便,他也有的是办法借着廊道两侧的阑干,亦或是强行调控轮椅方向来实现及时“刹车”。
但不知为何,听到身后的江莳年惊慌失措,他突然起了点儿微妙的戏谑心思。
上赶着献殷勤,却在第一次就“犯错”,他倒想看看她会如何处之。
于是晏希驰无所作为,倒是把不远处的顾之媛跟岑岚吓得魂儿都丢了,好在阿凛及时冲过去截下了轮椅。
…
就在上一秒,江莳年以为晏希驰会连人带轮椅一块儿撞拐角处的柱子上去,应该不会撞死,但是残上加残,那还挺惨的?
而她这个推轮椅的,肯定脱不了手?
此时晏希驰已经带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四目交汇,廊下的八角宫灯灯火黯淡,不是很能看清人的表情,但江莳年已经感受到了,又是那种“静静看着你,让你自己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画风。
“王爷没事吧?吓死年年了!”江莳年反应很快,关心完毕后立马蹲下来捶了一下轮椅。
“这该死的轮椅!王爷,这轮椅谁做的?太不安全了,得好好改造一下,至少得有个刹住得功能吧?要不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状况,伤到王爷可怎么办?你说是吧阿凛?”
阿凛:“……”
晏希驰:“……”
她一边谴责着,一边仿佛当真研究起了轮椅的构造。心里想的却是我转移注意力,又及时表现出关切,狗男人肯定就会被带偏,至少不会把责任全归她身上吧?在江莳年心里,晏希驰已然是个很小气的男人。
阿凛还寻思着王爷怎么没及时刹车呢,想说这轮椅功能是健全的,但又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就没出声。
江莳年假装研究轮椅,研究着研究着,突然想笑……要不是顾及着晏希驰这会儿脸色“难看”,她估计都能笑出声来。
主要是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让江莳年想起上辈子在网上看过的搞笑视频,就那种老奶奶给老大爷推轮椅,推到下坡时突然松手,老大爷“嗖”地一下冲了出去——
“你笑什么?”
“年年没笑。”
“你笑了。”
阿凛嘴角抽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主子一本正经地跟人争论“笑还是没笑”的问题。
江莳年颇为殷切的蹲下来:“对不起嘛王爷……年年又不是故意的,王爷肯定不会怪我吧?”
阿凛:“……”
晏希驰看出来他的王妃先是关心,又急忙转移话题,就是生怕他会怪罪于她。可她笑什么?晏希驰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出江莳年的笑里不带恶意,他不至于尴尬,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
于是他面色微沉:“江姑娘,本王记仇。”
“……”
许是在老太妃那里得到过晏希驰的承诺,江莳年其实已经不怎么怕他了,不过嘴上还是怂了吧唧:“都是年年不好,年年以后将功补过,王爷别记仇了好不好?”
“王爷大人有大量?”
她蹲在轮椅跟前,仰着脑袋跟他认错,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眼中却又噙有笑意,仿佛某种温柔的诱哄。
这些年从未有过女子在晏希驰面前撒娇,一是不敢,二是没机会。
他移开目光,淡声道:“走吧。”
接下来推轮椅的当然是阿凛了,江莳年虽然没心没肺,却并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害人残上加残,于是没再上赶着献殷勤。
抵达西院后,阿凛推开院门,为了方便轮椅进出,门口置有踏板,推晏希驰进去之后,他便直接退下了。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药浴时不准任何人靠近的习惯,就还跟在后面:“就是这里吧,怎么没人服侍呀?年年推王爷进去吧。”
“不必,候在院外即可。”晏希驰嗓音还算温和。
江莳年脱口道:“王爷双腿不便,没有下人伺候着,您怎么下轮椅,年年……帮您?”
后半句,江莳年说得有些迟疑。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的心直口快,似乎戳到了晏希驰什么点,令他周身气势隐隐沉郁。
他说:“出去。”
这之后,他开始自己控制着轮椅。
夜色中,晏希驰肩背挺直,动作生硬,隐隐带了那么点儿“过刚易折”的气息,他在黑暗中朝着浴房一点黯淡的光前行,背影说不出的茕茕孑立。
就好像……
他一直这样孤身一人。
没有下人伺候着,他是怎么上下轮椅的?从未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晏希驰来说,无疑是耻辱本身,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如今已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一个明知针灸药浴大概率毫无用处,却依旧在靠着它们苟延残喘的废人。
江莳年在原地喊道:“年年在院外等您。”
不是说好让她伺候来着?怎么突然又不让伺候了?这个问题一深想,江莳年突然就有点心塞。
这个书中世界,并非是个随随便便就能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也非动不动就能腾云驾雾的修真世界。那么一个双腿……好吧,她至今尚不清楚晏希驰的双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若是双腿不能动弹,或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他平日是如何上下轮椅的?
爬着?
跪着?
膝盖支撑着?
想到这些可能,江莳年代入自我,如果残废的是她,那她大概率也不愿给任何人看见。
太狼狈了。
光是心理那关就很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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