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让臣妾给您送来汤药,您是自己喝,还是臣妾伺候您喝?”
少女坐在轮椅对面,一手支起下巴,一手捏着勺子玩儿。
眼神仿佛在说:要喂吗。
阿凛和玖卿伺候晏希驰多年,这种突然多了个女主人的氛围,两人一时间都不大适应,就都从长亭里退出去了。
鱼宝和沛雯等人候在稍远的地方。
“夫君不理人哦?”
心里清楚自己早晚得搞定对方,但面对一个昨晚才险些将自己脖子拧下来的疯批,要说一点没阴影,那是假的。
少女默了片刻,小心翼翼站起身来,端起药碗。
“放下吧。”
江莳年:“……”
低而沉静的三个字,晏希驰声线很淡,一如昨晚说话时那种沁凉质感。
江莳年依言给碗放下,勺子也摆好了,人却没走,继续坐在对面。
视线里,轮椅上的男人复又拾起三支翎羽箭矢,重复之前的动作。
指节修长明晰,手背青筋脉络微微凸起,看上去充满力量,却因肌肤过于苍白,透着一种诡异的脆弱。
大概没了昨夜喜殿时那种“血腥暴力”的氛围,江莳年感觉他整个人气质有些不一样。
分明秾丽艳烈的长相,偏偏气质过于清冷,神情寡淡,仿佛长期压抑着什么。
少女投过来的视线过于持久而赤 | 裸,晏希驰并未看她,眉宇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是这样哦。”
少女声音软糯:“祖母让臣妾监视夫君喝完汤药,还要同夫君一起午膳。”
时值正午,刚好有丫鬟小厮端着香喷喷的饭菜经过长亭,朝厅堂的方向去了。
支着下巴目送,江莳年下意识催促道:“夫君快喝嘛!喝完我们去吃饭了,您这里也有冰鉴的吧,臣妾好——”
“热”字尚未出口。
“没有本王的允许。”
盯着远处箭靶,晏希驰说:“以后不准叫本王夫君,也无需自称臣妾。”
江莳年:“哦。”
少女歪着脑袋瓜儿,盯着他的侧脸看:“那……相公?官人?郎君?”
男人挽弓的手微微一顿,又一次三箭齐发。
收弓,他侧眸。
对面少女明眸皓齿,许是天热,她脸蛋儿红扑扑的,眼中水光潋滟,一错不错盯着他看。
被露水浸润过的花瓣一样的唇,每念出一个称呼,刻意停顿一下。
再往下。
少女纤细的颈项,即便有领口作为遮挡,还是一眼可见其上淤青,与白皙娇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他昨晚留下的痕迹。
庭中蝉鸣在枝头聒噪,时而齐鸣,时而停歇。
没由来的,耳根隐隐发热。
晏希驰凤眸微眯:“江姑娘可是觉得,有祖母为你撑腰,从此便可在本王面前肆无忌惮。”
“怎么会?没有的事哦。”
被人看穿“底色”,江莳年知道自己有点心急了,撩男人嘛,得慢慢来。
她面不改色:“不喜欢夫君这个称呼,那年年以后和其他人一样,叫您王爷?”
移开目光,将那碗汤药喝了。轮椅上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如若江家女的存在能让祖母感到安心,晏希驰不介意与她维持表面关系,前提这个人“干干净净。”
然而仅仅昨夜、今日清晨、此时此刻。无比短暂的交集,晏希驰却觉少女浑身上下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一来她昨夜分明怕他怕得要死,甚至险些折他手里,今日却能喜笑颜开同他一起敬茶,眼下更是一副乖顺模样。
二来昨夜她分明寻死自尽,却在未遂后对此拒不承认,试图以“脚滑摔倒”蒙混过关。
事前行为和事后态度,互相矛盾,反差太大。
晏希驰从小有个习惯,近乎执拗,他想要搞清楚某件事情,就一定要追溯到事件源头,直到它符合逻辑为止。
这点与江莳年恰好相反。
“三日之内,就昨夜之事。”
他撩眼看她:”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
这事儿过不去了吗,咋还没完没了?敢情她昨天的口水都白费了呗?
稳住,不方。
江莳年:“否则呢?”
“否则?”
挑了下眉,晏希驰手肘搁在案台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自己左手递给江莳年。
“挽袖。”他说。
满头问号,不过江莳年还是乖乖听话照做,起身,隔着案台伸手去挽晏希驰的袖口。
距离稍近,江莳年隐隐嗅到一缕淡淡的冷香,若有似无。
啧。
还熏香,挺骚的嘛。
她思绪乱飞,挽袖挽到一半时,指节明显触到什么冷冰冰的事物。
与此同时,脑袋上方传来男人沉而冷凝的声音:“挽的时候尽量小心,若是触到机关,江姑娘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
少女的手倏地一滞,再不敢动了。
所以?她只是问了一嘴“否则”,这是晏希驰给她的答案。
要她死。
江莳年并不认识古代袖箭,但那东西黑沉沉的,质感冰冰凉凉,如护腕一般附在男人手腕之上,一看就很危险。
而晏希驰刚刚提到机关。
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年年触到什么机关了吗,如果现在松手会怎样吗?”
四下有风卷过,吹得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从候在不远处的阿凛、玖卿,以及沛雯和鱼宝等人的角度看过去,两人姿势微妙。
王爷正常坐着轮椅上,微微躬身,手肘随意搁在案台。王妃则隔着石案身体前倾,乍看就像撅着屁股趴在案台上,抱着王爷的手腕……不知道在做什么。
一个垂眸,一个仰着脑袋瓜儿,彼此凝视。那么近的距离,估计连对方的呼吸都能闻到,实在暧昧极了。
晏希驰答:“不知,江姑娘可以试试。”
这是赤 | 裸裸的威胁吧?
多少有点乐观过头了,这人真会因为在意祖母,就不敢拿她怎样吗。他可是反派啊,自己会不会一松手就血溅当场什么的。
少女瞪着她,眼睛渐渐有些湿润。
晏希驰撩了下唇:“以江姑娘昨夜的勇气,竟会害怕松手?”
男人喉结微动,能感受到吐息温热,一双眼睛却仿如深海暗渊,没有半点温度。
静默对峙,江莳年无声咬牙:“年年胆子小,王爷别开玩笑行不行,松手到底会不会怎样啊?”
……
当然不会。
晏希驰开口提醒时,江莳年的指节确实快要触到机关,但她停住了,就不会怎样。
他不过是想吓她,让她知道一个行为可疑却给不出合理解释的人,在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这突如其来的恶趣味。彼时晏希驰自己都没察觉到,就算察觉了他也不会承认。
男人不回答她,唇角却撩了若有似无的弧度,江莳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少女轻哼了一声,却不敢真的恼羞成怒,只一下放开晏希驰手腕。
但因为或多或少带了点儿情绪,用了点儿力气,起身时指节刚好带起他的袖襟,擦过机关。
“嗖——”
那一瞬间,伴随着案台上的玉碗应声碎裂,以及身后什么东西隐隐掉落,发出轻微细响,江莳年下意识回头。
她的身后,一根柱子被什么东西刺了个对穿。
隐隐反应过来什么,少女脸蛋儿脸刷的一下惨白。
晏希驰微怔。
他腕上袖箭,是大寅最擅机关术的大师为他量身铸就,距离越近,爆发性伤害越高。
如若袖箭对准一个人。
这人一定会皮开肉绽,如若刚好是致命位置,则必死无疑。
半年以前,晏希驰从来不用这种阴隼的东西。
四下风声渐歇,洒掉的汤药浸入案台锦帛,一点点滴下去,砸在青石地面。
静默片刻,男人撩眼看她。
四目相望,少女眼中的恐惧如有实质,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她很害怕,连漂亮的睫羽都在颤抖。
晏希驰满意了。
虽是小小意外,但他知道,今日之后,他的小王妃可能再不敢轻易靠近他。
这样很好。
午后,玖卿匆匆前往桦庭书房,呈给晏希驰三封书信。
两封来自西州,是西州王府曾经效忠晏彻的左右长史,在得知晏希驰醒来之后,快马加鞭派人送回京的。
另外一封。
玖卿如实道:“这封信指名点姓要给王妃,属下问过司阍,司阍说送信之人是附近流浪儿。”
意思有人想给江家女送信,却并未亲自露面,而是找了流浪儿代为转交王府司阍。
够谨慎,也极易惹人生疑。
玖卿刚要问是否要送去云霜阁,晏希驰淡声开口:“拆开。”
“……”
雪白的宣纸在晏希驰面前展开,纸上除了一副简笔画,再无其他。
没有文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有话不便明说,转而用符号、图案、简笔画一类,传达某些特定信息,就像对暗号一样,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
这种联络方式在军中很常见,甚至朝野上下,一些党羽,特殊组织,为掩人耳目,也会选择类似的方式进行沟通。
“将其还原,让司阍带去云霜阁。”
男人将宣纸折合,递还给玖卿:“派人去查江莳年的底细。”
皇帝送来的眼线,还是覃人细作的棋子,无论哪一种,都不大像。
她,一看就浑身都是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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