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蒸腾,仙灵涌动。
仙宫琼楼隐于华紫瑞气中,大气端素,暮春台上,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雾纱轻扬,露出端坐在仙台上一道清丽身影。
乌发披散如瀑,苍青色袍袖飞扬,如同展翅欲飞的苍鸟。
女子素手拨弄星盘,一颗星子亮起,另一颗晦暗不明。
一旁侍立的仙娥问,“仙子,您真要下界应劫?”
“为何不去?”她的声音清正,如同钟磬玉响,“区区情劫而已。”
慕秋是百年前飞升的,飞升后成了仙界普普通通的一名灵仙,本以为修炼的尽头是飞升,没想到灵仙之上,还有生于仙界的土著真仙一族,若灵仙能度过仙劫,成就功德之身,能晋为金仙,凌驾真仙之上。
这年头,到哪都得卷。
仙劫有万万千种,慕秋所应情劫算是最普通的一种,但栽在这上面的仙人也不知凡几,忠心的仙娥难免忧心忡忡。
她飒然一笑:“我以剑入道,数百年来从未动过情,斩情破劫,易如反掌。”
仙娥又问,“您此去可要带些什么?灵石、仙宝一类……”
“身外俗物,不带也罢!”
随着她爽朗一笑,灵台一道光芒投入茫茫云海,下界应劫去了。
不久后,慕秋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间狭小斗室,不过数寸见方,她坐在一块旧蒲团上,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木板都发了霉,斑驳陈旧,虫蚁啃食,木屑坑洼。
这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以前的仇家提前得知她下界消息,将她的化身给关起来了?不可能,她下界之事十分隐秘,并未透露给任何人。
再一看,墙上挂着的一副字画,上书“清静道心”四个大字。
原来是间打坐用的静室。
她随手推开门,只听咯吱一声响,门板就这么轻描淡写脱离了门框,当场离家出走,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她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脸已经僵住了。
她刚刚、明明、没用力。
门外站着一个青衫男子,隔着烟尘看向她,眼眶微红,如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来了一场宿命的重逢。
这……
难道是情劫对象?!竟这么快就碰上了?
她正准备拔剑,就见他张大了嘴,打了个喷嚏,然后开始狂揉眼睛。
……原来是灰太大,呛着了。
这青年长得俊秀斯文,气质清淡出尘,微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气。
他客客气气冲自己打招呼,“大师姐。”
原来是师弟。
她回归的这具躯壳,是她留在下界的一道化身,在一个叫天衍宗的小宗门当大师姐,因为灵识不全,化身常年闭关,连宗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倒是师弟十分上道,“师姐又忘了么,我是三师弟迦禅。”
“哦。”慕秋打了个哈哈,“师姐我记性不好,你多担待。”
谁知他敏锐道,“不是记性不好,是灵识不全吧?”
慕秋眼神一凛,迦禅不慌不忙念了声佛号,仿佛在提醒她,“佛说,相遇既是有缘,有缘千里一线牵,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停!”
她想起来了,“你是琼台万佛宗的佛子!”
“阿弥陀佛。”
还真是他!
琼林云海,万佛之宗,佛子地位崇高,传说其是真佛转世,证果涅槃后便会重归佛身。慕秋和他不熟,她都不知道佛子叫什么名字,只和他见过一面,在她飞升之前,琼台法会上,佛子高坐讲法,她是下面凑热闹的三千修士之一。
没想到红尘茫茫,三千尘众,他竟记得自己!一定是因为她独特的气质给佛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年法会上,贫僧不过才讲了半炷香,施主倒头就睡,直到法会结束才醒来,实在是令贫僧印象深刻。”
啊这。
慕秋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就你这个佛说来说去,谁听都得睡,也就是他们打不过你不敢睡罢了。
“佛子怎会变成我师弟呢,还连长相都变了?”
“贫僧于一甲子前坐化,迦禅是我涅槃转世之身,本在灵界游方修行,路遇一位白发修者,说与贫僧有师徒之缘,非要收我为弟子。”
“你就同意了?”
“一开始是不同意,但他嚎啕大哭,说自己得了绝症,临死前只想收一个徒弟了却心愿……”
不是,怎么感觉跟自己的遭遇有点像呢?
当初她渡过雷劫,步入合道境,随手捏了一个化身,刚注入了一点灵识,忽听到一声呼救。
在被劫雷劈得枯焦的山上,她找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一身灰袍破破烂烂,身上明显是劫雷劈伤的痕迹,躺在枯草堆里呻.吟。
她感知自己雷劫将至,特意挑选了一处无人山头渡劫,先前查探明明没人,怎会突然冒出一个老头?
不及多想,老头醒来牢牢抓着她的手,说他名为六道散人,是个风水卦修,勘验到此处风水上佳,正在此修炼,没想到被她渡劫引发的劫雷重伤,实属无妄之灾,非要她补偿一二。
“你要什么?”
“老夫乃天衍宗宗主,不如你这化身给我做徒弟吧?”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这宗门名字倒是大气,但寂寂无名,慕秋并未听说过。
“化身如何能做徒弟?”
“老夫收徒,不看天资,不看修为,就要那与众不同之处,待收集七个徒弟——”
“就能召唤神龙?”
“就能开启老夫的风水神卦,得到合道之机。”他手上虚托着一个太极卦盘,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当时慕秋并未多想,这化身是她一时兴起弄出来的,因为注入的灵识太少,约等于是个智障,留着也没用,就让她跟着老头走了。
如今想来,老头多半是在她渡劫时凑到雷劫里的,不就是……碰瓷?!
再看三师弟,她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天衍宗,分明就是传X窝点,他两都是被老头坑蒙拐骗来的。
她只是化身,也不知道师弟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瞧瞧这一脸菜色,总不会连饭都吃不上吧?
正想着,他的肚子忽然发出了一阵咕咕声。
慕秋:……
迦禅窘迫的红了脸。
“天衍宗连口饭都吃不起吗?”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倒是迦禅安慰她,“师姐别担心,我们在青岚宗还有一块灵田——”
这时,他腰间通讯灵符响了,刚拿起来,灵符对面的人恶狠狠道,“你们占的那块灵田,从今日起青岚宗收回了!”
慕秋:?
迦禅:“陈管事,咱们明明定了租借百年,怎能突然变卦?”
隔着传讯法器,陈管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像是使用年限已久的尖叫鸡,“什么?跟谁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
“灵田本来是我们大方借你们的,现在不借了!”他嘲讽道,“连块灵田都没有,你们天衍宗趁早解散算了!”
传讯被对方掐断,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慕秋问,“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宗内没有灵脉,无法开垦灵田,师父用风水灵珠做抵押,借用隔壁青岚宗一小块灵田供我们用,前些日子青岚宗外门管事换了人,看他的态度,估计是想拒不认账。”
慕秋雷到风中凌乱。
一时不知该气青岚宗出尔反尔,还是先震惊天衍宗居然这么穷!
宗门必须建在灵脉或是灵泉附近,难道不是灵界的常识吗?不然哪来的灵气修炼,哪来的灵田种灵植?
六道老匹夫,别太过分!
正在心里辱骂不知云游到哪里去的老头,就听迦禅忽然咳了两声。
“没事吧?”
“无碍。”他客气又淡定,“小毛病。”
刚说完,师弟忽然爆发出一阵剧咳,咳得弯下腰去,手捂住唇,鲜血沿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目瞪口呆。
这也叫小毛病吗?
他咳了一阵,淡定擦去唇角血迹,仿佛无事发生。
慕秋:不愧是佛子,处变不惊,如此淡定。
下一秒,他背过身去,呜呜的哭了起来。
慕秋:……
佛子呜呜的哭声让眼前所见更显苍凉,光秃秃的山头上稀疏排布着几间破屋烂瓦,她走到最大的那间堂屋前,见门前蛛网缠绕,牌匾垮下来一半,上书“天衍堂”三个大字,里面空荡荡,只有一张瘸了腿的香案,积着厚厚的灰,从位置上看,这里应该是正堂。
堂前有大块平地,堆满了乱石杂物,缝隙里杂草丛生,一旁歪歪扭扭的石碑写着“练剑坪”。
再看不远处,一座三层小楼,约莫是宗门最气派的建筑。
“那是藏书阁。”
“藏着什么?”
“几只老鼠。”
“……”
剩下几间就是她先前待过的静室,还有弟子间、厨房和杂物房,这就是天衍宗的全部了。
她不甘心的问,“宗门还有多少灵石?灵米储备呢?”
佛子用柔善空灵,度化众生的语气回答,“一个子都没有。”
她深吸口气。
一阵风过,哐当。
天衍堂的牌匾掉了下来,正砸在她脚上。
慕秋的心拔凉拔凉的。
她,人称慕剑仙,飞升已百年,一朝下界,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方,眼看就要出去讨饭。
本来想着,这一趟下界不必多做停留,找到情劫之人,速速斩情就回归仙界。
毕竟她飞升前在此界也搅弄过不大不小的风云,有几个仇恨不深不浅的仇人,小宗门弟子的身份正好方便她低调行事,谁能想到这个小宗门它竟然能这么小,这么破……
她耳旁回荡着仙娥的话,“此去可要带些灵石、仙宝?”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说这是身外俗物,她会说,钱,果然还是越多越好。
追忆往昔,她不禁红了眼眶。
“大师姐,你怎么哭了?”
“这么穷的宗门,为什么牌匾会是玄铁所铸?”
她的脚好痛,骨头,好像,断了。
她忍着泪花,心里盘算着玄铁牌匾能卖多少灵石。
调动全身灵气修复断裂的骨头,边问,“其他师弟师妹呢?”
记忆告诉她,百年间老头已经收了五个徒弟入门下。
“这个时间,二师姐应该在睡觉,四师妹出远门了。”迦禅道,“至于小师弟,出去找吃的去了。”
找吃的去了。
多么辛酸的字眼!
她还只是打算,小师弟已经身体力行出去讨饭了。
对这位刚入门一个月,素未谋面的小师弟,她感到无比同情。
慕秋心中顿时涌起一阵身为大师姐的责任感,拍了拍三师弟的肩膀,“青岚宗想赖账,大师姐带你去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