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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秦骛才知道,冬日里掉进冰湖,是多难受的一件事情。
可笑的是,前世直到扶容死去,他才从章老太医那里听到了这件事情。
一开始,一股无名火噌的一下从秦骛心里升起来。
他不知道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自己忍了一年,什么也不跟他说。
要是扶容跟他说了,他必定在当时就帮扶容找大夫,给他吃补药,好好养着身子,有什么养不好的?
扶容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秦骛盛怒之下,根本想不明白,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管了,扶容病了,那他就给他治病。
扶容死了,那他就把扶容复活。
不论如何,他要扶容在他身边。
所以在扶容死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忙着寻仙问道,征战西北,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想见扶容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
秦骛想,先抓紧时间把扶容复活,再慢慢补偿他。
他要分清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把扶容复活。
直到——
扶容的梦境里,秦骛把四尊邪神神像从附离部落运回都城,让属下们在冷宫的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了四个深坑,把神像埋进去。
那四尊神像的眼睛,就面对着冷宫,像那时在地宫里一样,注视着冷宫,目光阴森。
冷宫里,扶容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
秦骛俯下身,帮他把蹭在脸上的灰土拭去。
真正的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飘在旁边,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扶容说不出来,自己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爱秦骛吗?当然是爱的。
若是不爱,他也不会那样倾尽所有,只为了秦骛能够得偿所愿。
他恨秦骛吗?当然也是恨的。
他恨秦骛总是对他冷言冷语,恨秦骛故意吓唬他,恨秦骛总是欺负他。
他还……恨秦骛不爱他。
秦骛会给他吃好吃的,给他穿好衣裳,给他用好东西,可是秦骛从来不说爱他,就算扶容哀求他,他也不说。
仿佛只要说了喜欢他,就输了什么比赛似的。
爱与恨总是交织出现在他心里,太过浓烈,扶容自己也分不清了。
没多久,秦骛站起身,把水晶棺盖上,转身离开冷宫。
扶容乘着小纸船,跟了上去。
秦骛不远万里把神像运回来,就是为了复活扶容。
他一刻也等不得了。
暮色四合,士兵们举着火把,在黑暗中挖掘深坑。
秦骛扎起束袖,走上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坑。
周围十分安静,只有章老太医的叫骂声从远处传来,老人家不知疲倦。
“你现在做给谁看?”
“你现在深情了,哈。”
“他死了,你连哭都没哭过一声。”
扶容跟在秦骛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紧绷着的侧脸,有些恍然。
啊?他死了,秦骛都没为他哭过的吗?
好吧,看他这副臭脸,肯定是没有哭过的。
他到底……
这时,扶容听见秦骛低声道:“他又没死,哭什么?”
哭只能浪费时间,浪费力气,还不如多见两个方士,多找几个复活扶容的法子。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把都烧尽了,火光幽微。
所幸现在天快亮了,一夜忙碌,他们的活儿也快干完了。
秦骛看着属下用绳索吊起石像,慢慢地放进坑里。
随着最后一块石像安稳落下,最后一捧土盖在上面,总算是大功告成。
秦骛低声吩咐:“回去休息。”
他自己则回了冷宫。
他在院子里把身上的尘土洗洗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走进房里,拿出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各种祭祀器具。
秦骛在案前坐下,翻开经书,燃起香炉。
扶容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
秦骛就是这样复活他的吗?
他要复活了吗?
扶容看着秦骛,见他摆弄了一阵那些他完全不认识的器具。
良久,周遭景物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冷风从大开的门窗里吹进来。
扶容不解,扭头看看四周,再看看秦骛。
秦骛面无表情地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
扶容低头看看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身体。
所以是失败了吗?
秦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东西放好,然后回到榻边,在床榻上躺下,和水晶棺里的扶容并排躺在一起。
榻上被褥薄薄一层,秦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小纸船,放在指尖摩挲着,看着扶容安静的侧脸。
秦骛慢慢睡着了。
也是,他忙了这么久,一夜没睡,是该睡一会儿了。
扶容本来就是在梦里,就是在睡觉,他好像没办法在梦里再睡觉。
他只能百无聊赖地趴在自己的小纸船上,观察秦骛。
秦骛好像真的颓丧了许多。
有了白发,下巴上还有小胡茬,他一向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竟然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忽然,秦骛皱起眉头,猛地睁开眼睛。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
秦骛猛然起身,捂住自己的口鼻,看向四周。
他分明在冷宫里,为什么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了?
他先是疑惑,随后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光狂喜,看向水晶棺。
他在附离的术法书上看到过,若要复活死人,布下阵法之后,就要承受此人临死之前的痛苦。
如今他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不正是术法阵法奏效的证明吗?
秦骛欣喜若狂,知道是成功了。
扶容却不知道,还以为他疯了。
可是朝秦骛涌来的湖水越来越多,冰冷刺骨,几乎要撑破他的脏腑。
秦骛一向自诩身强体壮、无坚不摧,竟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他下了榻,半跪在水晶棺边,握住扶容的手,才感觉好多了。
原来扶容临死前,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这么疼,撕心裂肺地疼。
秦骛跪倒在水晶棺边,紧紧地握着扶容的手。
恍惚之间,秦骛眼前闪过许多场景。
扶容小声对他说:“我生病了……”
扶容红着眼睛对他说:“我在生病……”
扶容说:“我在生病,我没有装病……”
光是这句话,秦骛就能想到无数个场景。
扶容对他说了无数遍,他在生病,可是那时候,秦骛是怎么做的?
他说他在装病,故意的,甚至还强迫他……
最后,场景定格在扶容落水的那天晚上。
秦骛派他出去送信,到了天黑,也不见他回来。
秦骛急了,派所有属下出去找他。
回来的时候,秦骛回到冷宫,瞧见厨房里有火光,推开门一看,扶容就蹲在里面。
那时秦骛对他做了什么?
秦骛厉声质问他:“你跑去哪里了?”
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盛怒之下,根本就不想听扶容说了什么。
随后,从扶容怀里掉出两块糖饼,秦骛说:“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就在外面偷吃这个?”
他说完这话,摔门便走。
此时湖水淹没口鼻,秦骛耳边嗡嗡作响。
扶容的话,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
“我掉进水里了。”
扶容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了,是他不肯听。
倘若他当时肯听扶容说话,肯多看一眼扶容,怎么会发现不了幽暗的火光下,扶容浑身都湿透了?
他怎么敢怪扶容不告诉他?
扶容明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啊。
秦骛张了张口,看着水晶棺里的扶容,低声道:“扶容,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没有装病。”
他捧着扶容的脸,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
*
房里,扶容睡着了,喊不醒,秦骛把房门反锁了。
兰娘子在外面拍门:“陛下?陛下?”
秦骛强撑着,应了一声:“不妨事,他的病我能治,你们都下去。”
兰娘子仍旧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
秦骛厉声道:“下去。”
“是。”
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秦骛说他能治,那就让他试试吧。
兰娘子还是不太放心,犹豫地看了一眼房门。
*
此时,在扶容的梦境里,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天,秦骛也往常一样,坐在案前,点起香炉,喃喃诵经。
扶容在旁边看着。
几年了,秦骛焚香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他一开始只会点香,后来学会了点莲花形状的香、万字福纹的香,看起来就很厉害。
现在这已经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就算他不上朝,也要焚香。
扶容不明白,那四尊神像都埋下去好几年了,他还没复活,这不是说明,这个办法根本没用吗?
秦骛怎么还一直焚香?
扶容想,可能就是因为前世秦骛一直练习焚香,重生之后,他才那么熟练。
秦骛白天焚香,晚上就承受着落水的痛苦,抽空批复奏章。
日子就在香炉缓缓升起的轻烟里,一天天地过去。
过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天,自诩强健的秦骛也病了。
扶容看见秦骛的白发,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啊。
几十年来,秦骛每天晚上都要经受一遍扶容死前的痛苦,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超乎常人体质了。
清晨,秦骛倒在枕头上,从枕下摸出那只小纸船,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
随后他便有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开始今日的焚香。
扶容坐在他身边,容颜未改,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问:“秦骛,今天不烧香不行吗?”
秦骛听不见,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点香。
等做完了每日功课,把香炉收好,他才让属下进来,让他们找一个太医过来。
秦骛就坐在案前,让太医诊脉,吩咐道:“开续命的方子,我多活一日,就赏你一锭黄金。”
太医诚惶诚恐,跪下回禀:“陛下……陛下的身子实在是……还是应该好好静养,勉强用药物延续性命,纵使续命,只怕也痛苦不堪……”
秦骛冷了脸,厉声道:“听不懂人话吗?”
太医连忙磕头,连连应道:“是……是……”
“我只要续命,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其他的你不必管。”
“是。”
太医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秦骛坐在案前,转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水晶棺,低声道:“你懂什么?我多点一日香,来日扶容复活,就能多活一日。”
扶容听见他说这话,忽然明白了什么,恍惚抬起头。
原来,秦骛的那个阵法,根本就没有失败。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复活扶容的机会。
可是扶容复活之后,还能活多久,这取决于——
现在秦骛活多久,能为他点多久的香。
秦骛一面想马上见到扶容,一面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忍受夜夜的痛苦,坚持每日为扶容焚香,就为了让他来世能多活几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此,秦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吊着自己的命,不让自己这么快就死去。
他要和扶容同寿,来时要和扶容一起白头。
扶容哽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又用虎狼之药,为自己续了几年的性命。
日日焚香,不敢懈怠。
这天深夜,秦骛平躺在榻上,喘着粗气,整个人浸泡在在虚无的湖水中。
他早已经习惯了。
从一开始的痛苦不堪,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忍住了。
扶容就坐在榻边,想要伸出手擦擦他额上的冷汗,却什么都碰不到。
扶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秦骛,够了,我再活几十年就够了,你快点死掉好了,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活了……”
扶容哭着摇头:“我不要活下去了,你也不要活下去了,够了……”
秦骛抬起手,像是朝着扶容伸出了手。
扶容连忙靠近,可是秦骛还是没看见他,而是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艘纸折的小纸船。
那只小纸船就是扶容死前手里抓着的那只,秦骛藏在枕头底下几十年,早已经快坏了。
秦骛握着纸船,放在心口,闭上眼睛。
扶容从纸船上扑下去,扑到秦骛身边,哭着大喊:“秦骛,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下一刻,扶容身下乘坐的小纸船,迅速腐朽崩塌。
地动山摇,周遭景物剧变。
冷宫一切景物都在倒退。
扶容也落了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往外走。
临走前,扶容看见床榻上的秦骛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秦骛来不及发现自己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他下意识看向榻前,一眼就看见,榻前的水晶棺不见了。
他伸手一摸枕头底下,扶容的小纸船也不见了。
不见了!
秦骛披发跣足,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他的扶容不见了!
扶容的小纸船不见了!
谁动了他的扶容?谁动了他的小纸船?
还给他!
扶容则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往外走,一路退回冷宫门外。
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踩到了地上。
扶容回过神,面前是冷宫破旧的门板,耳边是喜公公不断催促的声音。
“扶容?你别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冷宫里,秦骛的声音悲怆至极,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求:“还给我……把扶容还给我……”
扶容也终于听清,重生的那个瞬间,秦骛喊的是什么了。
他哽咽良久,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
房间里,扶容终于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秦骛也从湖水里直起身子,终于呼吸到了空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骛猛扑上前,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秦骛喘着粗气:“你吓坏我了,我以为……”
以为那些续命的香炉都没用,以为他又要死了。
扶容也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甚至比秦骛还要用力。
秦骛整个人僵了一下,迟疑地低头看他。
扶容好像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哭着道:“秦骛,我们一起死掉好了,我不要续命了,好疼……好疼啊……”
秦骛抱住他,狂乱地亲吻扶容满是泪水的脸颊:“不死,谁都不死。”
扶容没有躲避,反倒攀着他的脖子,抬起头,回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