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来的客人是爷孙俩,宁夏冲他们打过招呼,便和孩子们一块去了厨房。
农村的厨房建的大,孩子们围着灶台伸着手,叽叽喳喳喊着三婶,要吃汤圆。
掌勺的三婶挥苍蝇似的挥赶着,“去去去,客人都没吃,你们着什么急。一边去,我的祖宗,别把衣服烧了,小崽子,滚。”
一把拎住自己儿子,直接扔了出去,孩子们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怵,依然围着三婶团团转。
宁夏站在三婶的角度看一群孩子,就跟鸟窝里看一群小鸟张着嘴叫唤是一样,别提多有趣了。
当然,见得多了就不是有趣了,是吵得脑瓜嗡嗡的,比如说三婶。当她肉眼可见的,脾气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孩子们一哄而散,等她消气了,又哄的一下子围上来。
汤圆好了,先端两碗给客人,然后是宁夏的,最后才是孩子们的。
端上碗的孩子们,一个个老实下来,自有哥哥姐姐带着他们找地方慢慢吃,不用大人管。
宁夏陪客人坐在客厅吃汤圆,交谈之间才弄明白,原来他们是来感谢孙爷爷的,同时是过来取少年母亲的骨灰盒带回平京安葬的。
爷孙俩是外公和外孙的关系,前些年女儿带着外孙被送到这里,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母子俩,万般辛苦自不必说。母亲身体本就不好,长期劳累更是积累下一身病痛,变天的时候被凉风催得全面爆发,当儿子的哭着求到老孙家里。
孙爷爷赶着自家驴车把人送到县城的医院,结果,人还是走了。女人的身后事,也是孙爷爷帮着张罗的,因为不是村里人,没葬在后山,而是更远一点的地方。
“孩子承了你们家的大情。”老头说起旧事,泪水涟涟,老年丧女锥心之痛。
宁夏默然,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干巴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往前看,阿姨知道你们来看她,带她回家,肯定高兴极了。”
孙兴国扶着孙婆婆,孙老头走在一边,见到客人,微愣一下,看到年轻人,才试探道:“肖晨?”
“孙爷爷,是我。”
说话间肖晨冲着孙老头,双膝跪下,还没嗑下去,就被孙老头和孙兴国一人扯住一边,强拉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老人伤感道:“如何使不得,他为人子,就是他该还的人情。”
“唉呀,之前的劫难,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也没做什么,搭把手的事,这么大的礼,我老头受不起。”孙老头连连摆手,颇有惶恐之色。自己家晚辈遇着大事,嗑个头也就嗑了,别人家的可不能轻受。
好说歹说,也没让肖晨嗑下去,老人叹气道:“嗑头不让,这礼老哥必须得收。”
肖晨双手递出一个信封,又是一番推拉,孙老头得知国家补发了他们的工资,境况还好,这才收下信封。当然,没看多少钱。
等客人走了,老头打开信封才惊呼一声,想要追上去还钱,不过哪里还有人影。
离村头很远的地方,爷孙俩坐上一架牛车,去往县城。肖晨双抱稳稳着一个双肩背包,紧紧贴在胸口,老人看着背包,双目微红。
半响两人才缓过来,老人轻声道:“你爸那边?”
“他不是我爸。”肖晨毫不犹豫。
老人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他心里也怨恨,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更重要。
“姥爷,我不会沾他的光,也希望姥爷不要再说了。”他抱着骨灰盒的手,越收越紧,骨节都开始发白。
两人拿着卧铺票上了火车,老人从行李里取出一本小说翻开,肖晨取笑道:“坐在火车上看东方快车谋杀案,是不是不太好。”
“这你就不懂了,就是坐火车的时候看,才对味儿。”
肖晨笑笑,“舅舅算是找到宝了,听说还是个新人,这是第一次写书,印了得有上百万册了吧。”
“可不是,印了这么多,还天天挂着断货,我看销量几百万册都不一定打得住。”
宁夏此时正陪着小姨和孙婆婆,来婆婆的娘家老屋看稀奇。孙婆婆摸着破烂的门框,回忆儿时的经历,小姨和宁夏听她讲古,不时问一句,引得孙婆婆说的更加起劲。
“我这屋子摆着也是浪费了,叫孙家看着办吧,村里的政策要是允许,就让他们拿去建房子,不然迟早也是收回去。”
“对了,你们看不看得见卧室梁柱子上,有个小铁盒。”
宁夏踮起脚也看不到,去杂物房起了一架梯子搬过来,真找着一个小铁盒。
孙婆婆拿在手里摩挲,“这是我母亲藏东西的地方,没想到还在。”
说完摇了摇,发现里头还真有响动,笑呵呵道:“打开看看有什么?”
三个人都没多想,逃难来的人家,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那年月多困难啊,连尿素袋子都得当成好东西收起来。
打开铁盒,宁夏看到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玩意儿,比大拇指略大一点,再把红布解开。一个白底青的观音吊坠落入宁夏手中,小姨先“咦”了一声,“是个玉观音吊坠。”
底色是很细的白色,非常水润,上头飘着几丝阳绿,明显拔高了玉的档次,雕刻的是个观音像。
孙婆婆上手摸了摸,“家里是有这么个小东西,夏夏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玩吧。”
等到华国人有钱了,才会真正带动翡翠的价值。就算那个时候,这块翡翠的成色和大小,也就值个几千块。至于现在,根本不值钱。
宁夏紧紧握住观音像,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般的狂风暴雨。这枚观音像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宁安悦记忆中,她送给前男友的礼物,然后死时,一把扯下的那枚。
而观音像浸入鲜血,双目睁开的那一幕,更是让她的记忆穿越结界,直接进入宁夏的脑中。
所以,两个世界交集的那个点,就是这枚观音像吗?宁夏不知道,但她是不可能把这枚观音像给任何人的,立马就贴身放好,“我特别喜欢,谢谢婆婆。”
婆婆大笑,自从回到老家,她的笑声明显多了起来。
宁夏私下问小姨,“婆婆的眼睛真的不能治了吗?”
孙婆婆有退休金,还能报销医药费,小姨也有工资,真不是治不起病的人家,按道理能治,肯定早就去治了。
小姨叹了口气,“是她自己不愿意治,哄着去医院,一说看眼睛就不行了,非得回家。”
宁夏默然,原来婆婆那天说的是真的,没有儿子的世界,她看不看得见,都没有意义。不如看不见,还能幻想儿子就在自己身边。
如果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大概就是她宁愿困在原地出不来,也不愿意往前看。那么小姨呢,宁夏朝她看去,虽然表面上积极面对生活,但心里是不是也和婆婆一样,被困在原地,不愿往前走。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孙婆婆和孙家人依依惜别,奔波到家,三个人俱是累得够呛。小姨撕下洗澡票,带上衣物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
宁夏很喜欢大澡堂子,热量充足,又有淋浴,在家洗得自己烧水,冻得哆哆嗦嗦的还洗不好。压制住宁安悦想法里的不乐意,三个人在澡堂子里痛痛快快一搓,洗完感觉人都轻了半斤。
到办公室销假,给大家带土特产,口头禅是十五之前都是年,办公室就是个吃零食交流过年上哪儿玩的聚会点,领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十五之后再不消停,就得开收心大会。
不过宁夏的工作要比别人多一项,就是签字。厂里买了半车东方快车谋杀案,具体数量不详。只知道每天王秘书会负责送一摞书过来,然后拿着记事本告诉她怎么签,宁夏负责写就完事。
“哟,这不是送到平京的吗?”个人都没有隐私,工作就更不可能有,宁夏签名的时候,同事路过想翻就会翻一下,看看是送给谁的。
抬头是敬送某某品鉴,下头是一句祝福的话,比如说什么身体健康一类的,最后是宁夏的名字。
宁夏也没想到,原以为自己勉强算是红星机械厂的土特产,结果现在,好像成了江川市的土特产。江川市的领导出门,都要带一本宁夏签字的书送人,显得比较有逼格。
“我也不知道,领导交待怎么写,我就怎么写了。”宁夏是真的一个也不认识,光看名字也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反正肯定是领导就对了。
“啧啧,你也是我们江川市的名人了,对了,咱们市没有文协吗?怎么没人来找你。”同事很奇怪的问道。
“倒是来找过,说是有个活动让我过去参加,不过那天正好高考,就没去成。”宁夏想起那天的事,也很抱歉,谁叫正好赶巧了呢。
“那你不去道个歉,顺便认个门。”
宁夏愣住了,“就是个松散的组织,去不去都行吧。”
“还是去吧,你年轻不得先低个头。”
宁夏更奇怪了,怎么就成了她要道歉,还得低头,和高考冲突都无法理解吗?
“你可别听她的,有什么事自己拿主意。”
两个同事就在她的办公桌前,隔着空气交手,双目交汇,滋啦啦全是电流的声音。
宁夏觉得,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