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很难说自己有没有料到克拉克会说这样的话。
可不管他在内心中做过什么样的推算,当这些话语真的从克拉克嘴里说出来,尤利西斯只觉得热气一点一点从心底向上攀爬,然后顺着血液泵至全身,为冰凉麻木的身躯带来融融暖意。
他突然,又很想哭。
尤利西斯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小时候的尤利西斯总是在笑,很少有什么事儿能让小孩子委屈到想哭;但现在的尤利西斯突然变得很爱哭,一些理所应当的事也能让他哽咽。
如同现在。
克拉克兑现了他的承诺。
永远有多远呢?
永远到尤利西斯辗转离开十几年,再回来,克拉克、还有爸妈,他们依旧在这座充满回忆的房子里等他,用一如从前的态度告诉他:
“欢迎回家”
回家啊……
尤利西斯渴求的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家终于画上了最后一笔弧度,画成了完美的圆。这个圆在他眼前恍然浮现,又很快被汹涌而来的泪意冲散,视野染上朦胧的水雾,圆圈如同涟漪被缓缓推开。
他张嘴,想要再跟克拉克说些什么,可喉咙震动,发不出声音,只有压抑的呼吸,跟无声的哽咽。
我果然又哭了。
在这个瞬间,尤利西斯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我可真是没出息,只会哭有什么用?
可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又产生了另外的想法:
……哭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也不会嘲笑我。
没有人会嘲笑他。
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滑进衣领里,坠在地面上。他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跟杂乱的心跳。
隐隐的,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再然后,尤利西斯被裹进了温暖的怀抱。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从前的尤利西斯能被克拉克整个抱住,现在的青年人明明被抱了满怀,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缩进兄长的胸膛。
好在,这个让他无比怀念眷恋的拥抱依旧如此温暖包容。
尤利西斯紧紧箍住克拉克的腰,把脸埋在他颈侧,连带自己无法自控的哽咽与颤抖一同向他宣泄。他眼泪流得汹涌,打湿了克拉克肩膀的布料,湿意蔓延,连克拉克的领口都被眼泪占据了。
然后,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尤利西斯后脑。
那只手顺着他的发丝轻轻抚摸,最后落在他发顶,温柔地,将人往自己怀抱中轻压,体温顺着接触的皮肤传递,带来令人战栗的暖意。
“已经没事了,”他听见克拉克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我在这里。”
***
从仓库到房屋的距离不算远,但是尤利西斯没能自己走回去。
早就成年的青年人被克拉克背在身上,脸藏在克拉克背后,只露出两只红彤彤的眼睛,藏在发丝中的耳朵倒也染上了羞耻的红;他的嗓音带着发泄后的哑,还裹着点鼻音,试图挣扎:
“……我可以自己走。”
克拉克不为所动:“你不可以。”
尤利西斯耳根越来越烧:“刚刚那是意外,我没有哭到站都站不稳……真的可以。”
克拉克:“那就是我不可以。”
他说:“你得让你可怜的大哥重新回忆一下从前。”
尤利西斯只好闭上嘴,缩一缩,把自己当成毫无知觉的麻袋安静地趴在克拉克宽厚的脊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这条路快点结束,还是再漫长一些。
但路终究是有尽头的。
尤利西斯很快就看到了亮着暖黄灯光的房屋,然后是被打开的门,还有站在门口向外凝望的肯特少年。
克拉克脚步微顿。
那个与他少年时期有七八分相似的家伙也看见了他。两双分外相像的蓝眼睛乍一对视,稍显幼态的那双就涌起了更复杂的情绪。少年倒也没有移开视线,而是盯着克拉克看,连带着还有他背上的尤利西斯。
莫名的羞耻攀上心头,尤利西斯整个人都不好了,倒是克拉克足够善解人意,当着少年的面把尤利西斯放回地上,顺便扶了一把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差点踉跄的尤利西斯。
最为年长的男人声音包容,还带着点调笑的责怪:
“看,说了你不可以。”
尤利西斯:“……”
克拉克,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使坏的长兄勉强收敛了自己的坏心思,他拍拍尤利西斯肩膀示意他进去,自己回去拿床板。
而尤利西斯顶着烧红的脸颊,差点同手同脚地被少年领进了屋子。
屋里的壁炉还在烧,烤得人暖暖的。
少年把尤利西斯领到沙发上坐好,指尖在尤利西斯眼角蹭了蹭。
他的眼神在暖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深邃:
“你哭了。”
尤利西斯满心羞耻,像是在小孩子面前暴露了自己幼稚一面的大人,有点不敢面对。他胡乱抹过没擦干净的眼角脸颊,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
“……嗯,没什么。”
“是他让你感到难过了吗?”少年轻声问。
这个“他”不用说名字,他们都知道是在说谁。
尤利西斯摇头:
“我没有难过,我很高兴。”
短短一天,少年的语言能力与表达能力都有了极为明显的进步,他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人了。
“那就好,”他看着尤利西斯,说,“我不想让你难过。”
被关心的尤利西斯努力克服了羞耻心,便也坦荡地看回去:
“谢谢你。”
没等尤利西斯再说什么,少年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玛莎和乔纳森给我起了名字,”他说,“我现在不是‘肯特’了,我有名字,我是康纳。”
他说着,天空色的眼瞳映着跃动的焰火,像是燃起了一束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递给尤利西斯,纸条打开,是乔纳森的字迹,上面认认真真地写着“ER”,底下是更为稚嫩的字体,前两个字母歪歪扭扭,后面就和上面的一模一样了。
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也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尤利西斯蓦地笑了。
“康纳,”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你是康纳。”
电话旁边放着记事用的纸笔。尤利西斯拿过来,在空白的页面上也认认真真地写下康纳的名字,叠在刚刚那张纸上,一起交还给康纳:
“很高兴认识你,康纳。”
康纳珍重地把小纸条折好,放回口袋,看向尤利西斯的目光很专注。
尤利西斯知道康纳的情况没有那么对。
作为半个超人,康纳的身体素质可以说是傲视群人类,结果他刚到肯特家这边就被头疼折磨得闷哼出声,明显是有什么情况。等好转了,他不说,某种意义上理解他的尤利西斯也没问,玛莎跟乔纳森更是不会主动提。
而现在,康纳终于决定说出来了。
他说:“我是超人的克隆。”
尤利西斯点头。
这一点不用康纳自己说,长眼睛的大概都能看得出来。
康纳继续道:
“……不止是超人的克隆。因为对超人克隆已经有研究项目了,我……是在那个项目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出来的。”
他的记忆很模糊,多数只是乱七八糟的片段,可也足够让康纳拼凑出浅显的真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茂盛的短发:
“他们认为在对超人进行复制的同时,应当改良,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人类基因进行融合……我另一半基因的供给者,是莱克斯·卢瑟。”
说实话,就算尤利西斯隐隐猜到了,可真的从康纳嘴里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很震惊。
卢瑟到底背着他,不是,卢瑟私底下到底研究了多少东西?而且,他不是对超人有意见吗?明面上对超人公开进行抨击,私下里做个变态,研究超人的基因都不算完,还用自己的基因跟超人的基因一起培育新生命……
该说什么?
不愧是卢瑟吗?
大概尤利西斯的震惊太过明显,康纳都看得出来。少年抿了抿唇,看上去有些不安。
他和克拉克长得确实很像,显然氪星人的基因占了大头,但这种相似却不会让人分不清克拉克和康纳。
显而易见,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尽管拥有复制粘贴一般的基因。
尤利西斯也看出了康纳的不安,他安慰道:
“都是卢瑟的错,和你无关。你的身体呢?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康纳翘了翘嘴角:
“我很好。”
他说:
“我有基因传递的一些记忆,在机器里被孕育的时候也有一些零碎的记忆。”
他不是百分百复刻,所以只有零碎的混杂的记忆,也还好是这样。而在“培养皿”中的时候,尽管他没表现出来,但那时候的他确实已经有意识了。
现在,伴随着基因记忆的间歇性苏醒,康纳也记起了一点实验室里的事。
他的表情有点疑惑。
他说:
“我不明白,但是莱克斯·卢瑟自称是我的父亲。”
“……”
尤利西斯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卢瑟?你都在想什么啊卢瑟?
他自言自语般喃喃:
“不应该啊……如果卢瑟敢说自己是父亲,克拉克算什么?”
说实话,康纳进步得很快,一天的时间,他获得了很多零碎记忆,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拥有了部分人生体验。但更多的,属于生活常识的部分,他还没有。
他看似正常的青少年,可他的思维模式依旧很单纯。
单纯到,只知道爸爸对应的该是妈妈。
他甚至不会拐弯,而是直接顺着尤利西斯的话延伸。
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妈妈?”
门外,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