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预备翻车的六九天

以史蒂夫、巴基和霍华德的交情来说,托尼管父亲的朋友叫一声“叔叔”是合理的。

但现实中,没人会叫巴基“叔叔”。

托尼和史蒂夫的交谈被迫中断,他瞥了一眼巴基,扭头和史蒂夫对视:

“我讨厌这家伙。”

史蒂夫:“……”

就,怎么说呢……虽然巴基在多数时候很靠谱,但他有时候,确实,嘴巴能够跑火车。

这一点,尤利西斯也知道。

他瞄了一眼面色好很多,但明显心情不是很好的托尼,一个肘击撞得毫不设防的巴基弯腰,手臂顺势搭在他肩上,环了一圈卡着他脖子,把人往下压。

尤利西斯在他耳边低声叮嘱:

“乖一点,好吧?”

巴基倒也没和从前那样闹着挣扎,他心中有数,也跟着尤利西斯一起压低嗓子,强调:“我很乖的,好吧?”

他仅剩的那只手扣在尤利西斯的手腕上微微下压,巴基静止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

“尤利,”他不敢置信,“你长高了?”

尤利西斯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搞得很懵:“……哈?”

“你之前和我差不多,”巴基强调,“我们明明差不多。”

但现在,尤利西斯已经比巴基高出巴掌宽,都能仗着身高的优势俯视他。

巴基说:“所以,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吗?也是九头蛇?他们给你喂激素了?”

在场的人里他只认识史蒂夫和尤利西斯,也只在乎他们两个。史蒂夫什么情况已经告诉他了,但尤利西斯没有。

巴基的头脑还算清醒。

他记得和尤利西斯的“诀别”。

那一次,还是因为九头蛇。

突袭战队几乎此次任务都是和纳·粹代表九头蛇打交道,不过那次因为情报是由另一支队伍带来的,所以那次行动,准确来说,是突袭战队的几个人加入他们。结果,也是因为他们的情报失误,最后导致尤利西斯滞留,根本没办法赶上原定的起飞时间。

而战机的方向盘,同样握在那支队伍手里。

他们急迫地想要回去,完全不在乎风雪中往这儿追赶的队友,而且振振有词:为了胜利,小部分的牺牲是必要的。

史蒂夫还在试图和上级沟通,请求行动,但巴基当时已经压不住火气,一拳打在了“临时队长”脸上,为此还背了处分;他想把人接回来,可茫茫雪原,没有设备没有方向,就算是美国队长都无能为力。

……尤利西斯没有时间了。

他记得很清楚。

巴基和尤利西斯年纪相仿,平日里勾肩搭背打打闹闹。他喜欢叫尤利西斯“Kitty”,看他跳脚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但那天在通讯器里,他没有叫过一声“猫仔”。他认真地叫着尤利西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到无法辨认。

巴基和“临时队长”吵起来的时候,尤利西斯就在通讯器那头安静地听着。他叫了一声巴基,说“够了”。

当时的尤利西斯正在往原本约定的位置赶,冒着狂烈的风和漫天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原中行进。他知道这已经是结局了,所以他说够了。

他说:“就当我退役了呗。”

巴基咬牙切齿:“你他妈放屁!”

尤利西斯说:“那就当我迷路了吧。”

他站在茫茫雪原中,入目只有漫天的白,天空也被飞扬的雪渲染成苍白的幕布。渺小的人类无法逃脱自然的规则,他好像也是真的迷路了。

尚且还是少年的尤利西斯被风吹得一趔趄,蓦地笑出了声:

“来嘛,讲讲大道理。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是。我呢,是说过要和你一起走一段,长长的一段,可惜现在我迷路了,所以你没有再见到我。”

他再拉拉衣领,好好盖住下半张脸,又抬手抹去落在眼睫上的雪粒。

他的声音吸进厚厚的布料,落在巴基耳朵里,闷闷的,都有些不像他了。

而雪原中的尤利西斯,随着他唇瓣张合,水汽在衣领处凝结,打湿了布料,短短几分钟便有了冰化的趋势。

巴基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好叫尤利西斯的名字,一遍,又一边。

尤利西斯不时回他。

他说:

“我是真的迷路了,分不清方向……眼睛有点疼。”

巴基回:“那就闭会儿眼睛,别去看雪了。”

尤利西斯说:“也不行,风好大,站着不动站不稳。”

巴基回:“那就走,找找有没有避寒的地方。”

尤利西斯说好,说完就没了声音,只有通讯器同布料摩擦带来的杂音。

巴基只好继续叫他:“尤利西斯?”

好一阵,尤利西斯才回答:“……我在。”

巴基:“怎么了?”

尤利西斯叹气:“说了风很大,摔了一跤。”

他说:“我还好,放心。”

怎么可能放心呢?

他们谁都知道,这是诀别。

尤利西斯还在风雪中前行。

他没有目标,也摸不清方向,可他也不能停留在原地,如果不动,那他失温会更快。

而失温,就代表着死亡。

尤利西斯也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但这时候的他还没到彻底躺平,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他还在挣扎,哪怕没有结果,也不会放弃。

可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这儿太冷了,御寒就要穿得厚重,为了精简,很多东西他都没有带,仅有的几块儿巧克力早就填进了肚子,带来些微的热量,然后被消耗干净。

没有食物糖分补充,身体自身散发的热量正在急速流失,就连厚重的外套都没有办法阻拦。

……好冷啊。

这儿有多冷?

快零下五十度了吧?

他用有些麻木的大脑思考,耳边是心脏快速跳动的声响,连唇舌都颤抖麻木,但他还是对巴基说,“放心”。

这一回,巴基没说脏话。

他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你慢慢走,别再摔了。”

尤利西斯说“嗯”。

他在冰天雪地中僵硬地迈动着脚步,一个个深陷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雪填满,看不清痕迹。

他在走向生命的尽头。

低温带来的死亡,分好几个阶段。

一开始,你只是冷,你的身体会为了抵御寒冷而产生更多的热量,所以会伴随着身体反应,例如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血压攀升,等等;再然后,当你依旧无法获得热量补充,你的身体就会产生更严重的反应,原本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会减慢,血压也会下落,你的大脑会发出危机信号,你会变得越来越僵硬,离死亡,也越来越近。

尤利西斯已经进入了这个阶段。

他甚至有种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错觉,只靠着本能驱使自己继续向前。

向前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停下。停下就是结束。

他不想结束。

巴基还在叫他,连史蒂夫的声音都出现在通讯频道里,可尤利西斯的反应已经迟缓了。

他舌头都很麻木,每一次启唇都会有寒意顺着咽喉向下钻,钻到他五脏六腑盘旋,但尤利西斯还是要说。

他的发音都产生了偏差,倒也不难理解:

“……很高兴认识你们。”

他说:

“对不起。”

他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寒冷还在侵袭,尤利西斯用不太听话的唇舌报告着自己的情况,语气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惊奇:

“我好像看到了极光。这里有极光吗?”

“尤利?”

“……有点热。”

“尤利西斯,你还在吗?”

“可能是……运动量大了,嗯,有点热。不、不能脱衣服,会感冒。”

尤利西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又好像只是系统在他脑海中肆无忌惮地嘲笑。

他踉踉跄跄地继续迈步,然后左脚拌右脚,滚进了雪堆。

他看不见了。

他努力翻身,四肢摊开,仰面躺在雪中。

他呐呐:“我好冷。”

这是最后一个阶段了。

他的感官仿佛与真实的世界断开了链接,他看不清,听不清,只有在脑海中浮现的那条长长长长的墓葬之路。这条路没有尽头,墓碑数不胜数,倒是在墓穴中坐起的人多了新的面孔。

他自言自语:“别这么急……我还活着。”

他安静了好一阵,这次,他连身体都快感觉不到。

他张嘴,声音不知道有没有发出来:“还有……谁在吗?”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回答他,他好像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他只是从来,从来都很害怕孤独。

他不想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是,没能有人听到他的话。

随着距离逐渐拉远,他们间的通讯信号早就开始波动,时不时断开链接,满是杂音。好不容易恢复的时候,巴基已经听不见尤利西斯的声音了。

他还年轻,他的情绪能够外泄,能够用嘶哑的声音再试图唤醒尤利西斯,一遍又一遍。

没有任何回音。

这一次,信号彻底中断。

巴基耳边响着嘈杂的电流杂音,他在那道声音中缓缓垂眸,恍然看见自己握紧的拳头。

他说:

“晚安,尤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