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衣冠冢最终没有做成,后院立两座坟,要是被人看见实在说不清楚,毕竟在他人眼中郭素素还活着,又哪儿来的坟呢。

最后,郭素和谢清从劈柴里找来两块木板,刻成了牌位,跟谢润夫妻俩的牌位放在了一起,供奉在东耳房里。

郭素在东耳房站了许久,看着供台上郭灵的牌位,心里千般情感,五味掺杂,郭灵还没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就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傻的让人心疼。

郭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离开了耳房。

对于郭素的身份,谢清适应良好。

现在天气冷了,郭素已经不让他洗碗了,他现在负责做饭,郭素负责洗碗,早上挑来的溪水本来就凉,放在院子里一会儿,那水被冻的冰冷刺骨,谢清偷偷摸过,手指头都冻疼了。

他去溪边看过,两边都开始结冰了。

虽然郭素的手没有被冻伤,但谢清知道那滋味必然是不好受的,他想要烧热水,但家里的柴火也不多,所以每天除了三餐以外的时间,他都出去捡柴火回来,一是为了储备过冬,二是,他不希望再看到郭素用冷水刷碗了。

家里的麦秆没有卖出去,郭素将它们扎在一起扑在了床下面,还有一些顺着墙根围了一圈,将漏风的地方全都堵了起来,别说,这么一弄,家里真的暖和了不少。

这日郭素洗碗的时候,发现水是热的,知道又是谢清烧的水,她回头对厨房里收拾的谢清说:“以后不必浪费柴火烧水给我,我不畏寒。”

谢清看看她,噘着嘴“哦”了声,心里嘀咕:不知好人心,我还不是怕你冷着才……哼。

收拾好了厨房,郭素那边也洗好了碗筷,端着盆正走进来,谢清让开一条路让人走过去,看着郭素忙碌的背影,谢清突然好奇的问:“你是什么妖精?”

郭素一激动,手里的碗差点没掉地上,自己什么时候升级成妖精了?自己看起来像妖怪?

哦,也是,在正常人眼里,她可不像个妖怪。

郭素心里好笑,将碗筷收好,一边擦手一边回头,一步步走向谢清,看着小孩慌张的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停下,才压低身子,居高临下的逗他:“你说我是什么妖精?”

谢清躲闪着目光,嘴巴还不闲着:“嗯……你会用冰,我猜你肯定不是狐狸精。”

郭素点头,说的很有道理。

谢清也不怕了,认真思考起来:“你人好,也一定不是夜叉,能使冰……,难道你是冰妖?”

郭素噗嗤乐了,拍了谢清脑袋瓜一巴掌,起身笑道:“甭瞎猜了,我就一人。”

谢清不信,跟着郭素出了厨房:“不可能,人怎么会你那些妖术,你休想骗我。”

过了一会儿,谢清又神秘兮兮的凑过来问:“你不是妖怪,难道你是下凡的神仙?或者,是修炼法术的女道士?斩妖除魔、惩恶扬善?”

郭素:“你个小孩,话本看多了吧。”还惩恶扬善,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知足了。

谢清对郭素的身份更好奇了,对于郭素说她是人这一事实,压根不信,他蹲在郭素身边仰头皱眉想的认真,在他的脑海里,郭素一会儿是个身披道袍,手握利剑,斩妖除魔、法力高强的道士,一会儿又成了九天仙女,再过一会儿就成了山林间茹毛饮血的山精妖怪,披头散发追赶在老虎屁股后面要杀了它吃肉。

越想越刺激,谢清看着郭素的眼睛都闪闪发光了:“素儿。”

“你叫我什么?”郭素皱眉,对素儿这个称呼直起鸡皮疙瘩。

谢清往前几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郭素:“我叫你素儿啊,你不是素素,我也不能再这么叫你了,爹娘叫我清儿,我就叫你素儿。”

郭素对这称呼不敢恭维,谢清看出郭素对称呼不满意,问道:“你不让我叫你素儿,那我叫你什么?”

郭素微微一笑:“叫我阿姨。”

谢清:“……”

他切了声:“你有那么大吗?”

二十五岁让个九岁的娃娃叫阿姨,好像是有点不带劲儿,郭素觉得这把自己叫老了,于是改口道:“那你叫我素姐吧。”

谢清又不愿意了,他支着下巴说:“不好,我不跟你做姐弟,我还是叫你素儿。”

说罢,站起来绕着郭素叫道:“素儿,素儿,素儿,我的好素儿。”

郭素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继续处理手里的几只山鼠。

谢清见她没反对,咯咯咯的乐个不停,像个得了逞的哈巴狗。

下了第一场雪以后,终于入了冬,郭素上山回来打下来的猎物越发少了,那些小东西冬眠的冬眠,藏起来的藏起来,想要抓住一两只要比往常更加费心,而起她还要警惕那只白额虎,自从上次伤了它,很长一段时间郭素都没有见到老虎的踪迹,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进山林必不会久呆,也不会太过深入。

村里不少熬不住的人家都进了山,他们也无暇害怕老虎的威胁,上山又未必一定会死,但留在家里肯定是个死,山上被村人们踩出了一条路,弯弯扭扭的没入林中。

有些人幸运,带着稀少的猎物下了山,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山里。

家里的粮食吃一点少一点,最近开磨磨了一些黄面,用扫把一点点将石磨缝里的面粉全都扫出来,省吃俭用着勉强为生。

他们的柴火虽然捡的勤快,但还是不够烧的,晚上冷的厉害,郭素就将谢清搂在怀里,她体温不高,但总比让谢清一人来的暖和。

谢清的手脚都冻裂了,家里也没有冻伤药,只能硬挺着,自谢清长大以来,家里虽然穷困,但爹娘也没让他受过这种苦,疼的厉害了,他就抱着郭素低低泣泣的哭,听起来可怜极了。

每到这时,郭素就气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踩雪吗?每次回来鞋都是湿的,不冻你冻谁?”

这时候,谢清就可怜巴巴的说:“我是想采干净的雪回来烧着喝,我怕你口渴。”

郭素拿他没法,只能搓着他的手脚,小心翼翼的处理着冻疮,让他好受一点。

到深冬的时候,村里最终还是饿死了人,东头有户人家存粮不足,家里六岁的小儿没挺住,饿死了。

之后,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死的大多数都是孩子,家里好几个孩子的人家,最先饿死的多是女儿家,女儿饿死了,就是最小的儿子。

郭素渐渐发现,这样的死法,是有着取舍在里面的。

夜里,郭素多加了一个火盆,家里再这么冷下去,谢清没饿死也要冻死了,她上了床,谢清在被窝里凑过来搂住她,在她的怀里,谢清的声音有点闷:“素儿,六爷爷家的小妹今早被抬出来了,前几天我看到跟我一起长大的二蛋也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会伤心吗?”

郭素搂着他,说:“会。”

谢清听了,心里偷偷的高兴,但声音还是很难过似的:“那我要是不死,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郭素低头,将谢清从怀里拉出来,盯着他略显紧张的小脸,那张脸今天终于有了红晕,不像之前冻的发白,他被盯着,脸越来越红,最后用力扑到郭素怀里,紧紧搂着她,大声嚷嚷着:“你,你用的身体是我家的,你就得留在我身边。”

郭素本来不错的心情直接被他这句话破坏个干净,虽然他说的对,这身体是郭素素的,是因为这个身体她才可以活下来,但是,不管是郭素素也好,还是她也好,都不属于任何人。

人永远不是可以买卖的,更不是一张卖身契就能决定她的归属。

这孩子被封建思想茶毒的厉害,她得好好将这小脑袋瓜里的毒瘤清洗干净。

郭素:“那好,你说说你爹娘当初花了多少钱买下郭素素,又是花了多少钱养了郭素素半年,我连本带息的还给你,到时候,你就把卖身契给我。”

谢清震惊的看着郭素,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抖着嘴唇一副被背叛的表情:“你想离开我?”

郭素勾起嘴角,笑道:“既然是买卖,有买有卖也得有还啊,我带着利息还你钱,恢复自己自由身,这买卖你不亏。”

谢清猛的坐起身,气急败坏的大喊:“亏了,亏惨了,我不要钱,我只要你。”

郭素面无表情的看着撒泼的他:“就算是卖进窑子的窑姐还能给自己赎身,我怎么就不可以?”

“窑姐是谁?我不管她是谁,她能赎身,但你就不行。”谢清瞪着郭素,被气哭:“你,你是我爹娘用命换回来的,要不是我爹娘拼死护着你,你哪儿还有活命的机会,就算你不是郭素素,但你这身体是我爹娘拼死保下来的,你要离开,除非你把身体还给我。”

郭素一噎,突然沉默下来,谢清说的没错,她能活下来,是因为这具身体没有受到无法逆转的伤害,郭素素是因为他爹娘才没被老虎吃了,才能多活那么一会儿,死后留个全尸,也给了她活过来的机会。

更何况,当年童养媳的事情,谢润夫妻可以算是郭素素的救命恩人。

她和郭素素,都是欠谢润夫妻的。

看着床上又哭又嚎的谢清,郭素叹了口气,将小孩拉进被窝里,把人用棉被一蒙,紧紧抱着挣扎的他,声音硬道:“睡觉。”

谢清说完最后一句话也害怕了,他担心郭素当真能脱离身体,把身体还给他走了,所以当郭素抱住他的时候,他假装挣扎了几下就老实了下来,久久后,郭素都快睡着了,才听到怀里的小人担忧的问她:“你,你不会真的灵魂脱壳把身体还给我走了吧。”

那声音还带着哭腔,可怜的很。

郭素摁着他的头,闭着眼睛沉声道:“睡觉。”

“你说,你说你不离开,我就睡。”

“睡觉。”

“你说啊,你就说一句,你说了我就睡,就一句,就说一句都不行吗?”

谢清抓着郭素的衣服,哽咽的求着。

郭素深吸一口气,搂紧了谢清,久久才道:“……,我哪儿都去不了,睡吧。”

过了一会儿,郭素掀起棉被一脚,看到缩在怀里的谢清一脸泪痕,笑着睡着了。

郭素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谢石家里此时愁云惨淡。

家里的粮食比预想得消耗的还要快。

李春花看着快要见底的面缸和没有多少的粟米,眼中布满了绝望,这些粮食,肯定不够他们五口人挺到来年开春。

谢石上山一趟没有待会多少猎物,反倒让自己受了伤,此时跟谢勇围着火盆取暖,李春花进来坐在爷俩身边,谢石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家里的日子恐怕更难熬了。

他张了张口,望了一眼家人,还是狠不下心说出来。

谢勇拿起火盆旁的柴火起身道:“我去西屋给小弟小妹添些柴火。”

“勇哥你等等。”李春花叫住大儿子,她看着火盆里橙黄色的火焰,又看了看因为伤势脸色泛白的丈夫,还有比秋天更加消瘦的谢勇,火光将她的脸照的忽暗忽明,她干涩的嗓音在不大的屋子里轻的快要听不见了,却说得坚决:“家里的粮食不够了,五个人挺不过冬天,我决定……”

李春花绷着脸,那几个字在唇齿间磨来磨去,瘦的跟鸡爪子一样的十指一点一点的握紧了拳头,她碾来碾去,终于将决定说出口:“我决定,舍……舍了一个……”

“娘!”

手里的柴火掉在地上,谢勇失声喊道,他看着他娘摇头:“不行的,我……我可以少吃,我再减半份口粮。”

“你是想饿死吗?再减半份,你还能吃到什么?”李春花厉声打断他,眼泪随着激动的情绪甩出来,她紧紧握着裙摆,瞪着大眼睛死死盯着火盆,眼泪却忍不住的往外汹涌的涌出来。

谢石在旁说:“那就我……”

“你也不行!”李春花训斥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谁都可以倒,就你不行。勇哥也是个半大小子,能顶事儿了,他也不行。”

谢石猛的站起身,气息不稳的说:“我这就上山,山上那么多猎物,我就不信我抓不到。”

“然后你就留在山上,再也回不来,扔下我们孤儿寡母饿死在屋里。”

李春花坐着不动,说的声音也不重,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诉说着,却更入人心,让人难以反击。

北山如今危机重重,猎物难找,还有老虎虎视眈眈,更不要说重雪之后,被雪掩盖的险境,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上了山就一定能回来,如果谢石真的将命丢在了山上,他们一家子以后的日子肯定更难熬了,就算挺过了这个冬季,也会活的更艰难。

谢石泄了气,无力的坐了下来,捂住了眼睛。

李春花起身,轻轻的抖了抖裙摆,对爷俩说:“这事儿我来做,这段时间……你们别进西屋了。”

“娘。”谢勇哽咽的唤了一声。

李春花轻轻摸着大儿子的瘦得都凹陷的脸,红着眼眶说:“勇哥,你得好好的活着。”

她到灶台端了一碗稀粥,在爷俩的注目下进了西屋。

谢勇一擦眼泪,咬牙道:“我去借粮。”

谢石看着大儿子跑出去,再想到西屋里两个幼子,低低哭了出来,哭声憋在口中,不敢放大,忍着受着,锥心刺痛。

这年岁,谁会借他们粮食?可谢石心里还是有着奢望,奢望有人能借一些口粮,哪怕让他十倍偿还都可以啊。

西屋里,刚满五岁的龙凤胎正趴在床上说着悄悄话,一个说肚子好饿啊,另一个说等等娘就带吃的过来了,再忍忍。

这么说着,屋门果然开了,龙凤胎坐起来,看到李春花高兴的喊着娘。

李春花坐在床边,看着相似的两张面孔,一个是小儿子,一个是幺女,都那么可爱,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齐齐盯着她手里的粥碗,馋的舔着嘴唇。

李春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痛的跟滴血一样,她一个一个的摸过来,将粥碗递给了其中一个。

人想活着,总是要有取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