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阴雨,将清竹峰地面的泥土都浸得蓬松绵软,空气湿润冷冽,拔凉拔凉,一如贺楼现在的心情。
自打刚才被揍了一顿,他平常活泛异常的嘴已经不想说话了。
因为嘴疼。
他找了片勉强能避雨的屋檐坐下,呲牙咧嘴的掀开半张鬼面,挑了点药膏涂了涂嘴角的青紫。
嘶——痛痛痛痛痛。
揍人专挑脸,怼人伤口砍,传闻说得不错,少主她果然脾气不好。
也不知道西洲哪来那么多愣头青,天真的觉得这是位祖宗光风霁月、温柔可亲,天天蹲在山门外苦等,精心制造各种偶遇,就想着万一哪天能瞎猫碰上死耗子,被少主看中收入房中,从此鸡犬升天,吃穿不愁。
嗐,回去吧回去吧,你们没机会了。
看看刚才少主那被踩了尾巴的阴沉样,就知道他的直言不讳戳中了少主的苦苦隐藏的小心思。
那握紧的手指,下压的眉心,皮笑肉不笑的嘴角,统统都是那份被深深埋藏的爱意的体现!
贺楼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要狡辩和否认了,少主,您是瞒不过属下这一双慧眼的,正视自己的内心吧。
虽然这份感情确实有违道德,虽然这荒唐错乱的关系确实见不得光,虽然最终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但是,你怎么能因为试图隐瞒自己的真情实感而揍人呢?!
我可是忠心耿耿、无可替代、遇到危险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你的亲亲好下属啊!
呜呜,现在脸还疼着呢。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少主喜欢这种眼瞎腿残、身虚体弱、还附带违逆人伦、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光环的老男人。
蛮猎奇的,或许是因为师徒恋很刺激?
想到燕回手上那个血淋淋的牙印,贺楼越发肯定自己的逻辑满分的推测。
之前离得太远,又要小心谨慎不被少主发现,他压根没听清小楼里的对话,只看到少主背对着窗,俯身半倾撑在床上,拿出布条把躺在床上的男人捆起来。
等等,捆起来。
贺楼猛的睁大眼睛,一拍脑袋,总算意识到自己之前办的事有多可恶。
——完蛋,好像不小心打扰到少主和她便宜师尊之间的小情趣了!
怪不得床帐半掩,怪不得少主手上被咬出一个渗血的牙印,怪不得她发现水镜时辣么大反应,原来,原来是这样!
妈耶,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贺楼震惊的长吸一口气,暗暗发誓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一定会被恼羞成怒的上司砍死。
“喂,大嘴,发什么呆呢?”
昏暗的房梁之上垂下来一条晃晃悠悠的长腿,视线上移,只见一张黑底红纹敕令的鬼面凶恶恐怖,面具底下的腮帮子一鼓一鼓,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
黑色鬼面的男人口齿不清,继续说道:“那什么,少主刚刚叫你。”
贺楼扣好面具,目光狐疑的望过去:“你嘴里吃的是什么?闻着气味好熟悉。”
“还能是什么,小葱煎饼呗,就是你储物袋油纸包里的那些,我赌你会被揍,果然赌赢了。”
房梁上的黑色鬼面男咽下嘴里的食物,笑嘻嘻的比了根大拇指:“味道不错,下次继续。”
贺楼:“……”
“继续你大爷啊狗东西,快给老子吐出来!”他勃然大怒:“那是可我耗费无数个日夜,收集各种妖怪眼珠子磨成粉做给我家球球的营养餐,你丫的缺衣少食到跟它抢东西吃了?!”
“……掺了妖物的眼珠子,给狗吃的?”
“不然呢?”
“……你TM。”
***
房间屏风后,燕回后靠在座椅椅背,水镜随意的放在旁边的桌面上,举着被咬出血的手细细打量。
这只手白皙匀称,指骨修长,指腹附着一层薄茧,是长年累月握剑留下来的痕迹。
它曾冰冷无情的捏碎别人的骨骼,也曾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燕回微微恍神,这只手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却好像是第一次被咬伤。
昏晦的光线里,泛红的伤口呈连贯的月牙形,均匀的烙在虎口的皮肉上,微微肿胀,不时有血液渗出。
她张了张五指,扯了条纱布绕着虎口缠上伤痕。
贺楼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来不及在脑海中发掘蛛丝马迹佐证他兴致勃勃的推测,燕回已经开口叫住了他。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她后仰靠在椅背上,缠了白色纱布的手搭上扶手,两条腿随意交叠,语气平静。
那双眉眼情绪浅淡,看上去就像是笔触勾画不出的青岚雾气和森林,漂亮而清新,只会让不知真相的人生出怜惜之意。
但贺楼却不止一次的见过猩红的血溅在燕回脸上的样子,她只是拔出捅入对方身体的长剑,踢开对方绵软冷却的尸体,随意的擦了擦脸上的血。
妥妥的杀人不眨眼。
贺楼感觉自己脸上的伤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他立刻老老实实垂首行礼,如实禀报:
“按照少主吩咐,已经处理干净,除了那位自视甚高的江家小姐,其余人都命丧黄泉。且梧陵江氏在中洲有不小的影响力,庚辰仙府内也有不少江氏族人,为防止她后续干扰到少主计划,属下还抹除了她关于少主的记忆。”
燕回点了点头。
“对了少主,还有这个。”
贺楼从怀里摸出一方匣子,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江家小姐费心寻找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
匣子小小一只,通体漆黑,表层环绕复刻着陈旧古怪的符文,四角由漆红的钉子封死,看上去阴气森森。
好像是无门村后山那座陵墓里的东西。
燕回接过,放在手里翻看两眼,随后放进了储物袋。
看上去对他办的事还算满意,贺楼暗自松了口气。
后续应该没他什么事了,正好,他一会儿要去找那群恶狗扑食,吞了他整整一大包煎饼的憨批们算帐。
“那……属下告退?”贺楼小心翼翼,讨好一笑。
“不急。”燕回收回随意交叠的双腿,直起脊背,指着桌面上的水镜微微笑了:“贺护卫,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啊?”
贺楼一脸懵,他看了眼桌面上的水镜,瞬间抱上了燕回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属下再也不敢打探少主隐私了,以后一定金盆洗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请少主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吧!”
凶恶的鬼面惨兮兮的硌在燕回腿上,甚至还撒娇卖萌一样的来回蹭了蹭。
鬼哭狼嚎的,听得耳朵疼。
燕回面无表情,拎着贺楼的后领向上一提——没提动。
“你闭嘴,”她揉着太阳穴,语气冷酷无情:“打开水镜,自己去解释,如果以后让我听到一丝一毫的谣言,你就完蛋了。”
正在咬自己腮帮子肉努力挤出两滴泪水的贺楼愣了愣,就,就这啊?
少主啥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还没来得及揉出感激的神情,房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动,他仰起头,刚好被一把瓜子皮糊了满张鬼面。
燕回自然也没能幸免。
蹲在房梁上吃瓜的几个鬼面人瞬间立起汗毛,一个个着急忙慌的跳了下来。
“少主,瓜子皮是大雷弄撒的!”
“不能全怪我,瓜子是东子他们几个磕的!”
“那应该怪阿钊,是他出的主意让我们听墙角的!”
“那照这么说应该怪大嘴,都是因为放心不下他那张嘴我们几个才来的!”
“……”
“同意。”
“同意。”
刚把面具擦干净的贺楼:?
燕回一个一个揪掉头发丝上的瓜子壳,低下头,格外温和的笑了笑。
“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很可怕吗?”
几个鬼面人乖乖巧巧的排排站立,闻言立刻摇头。
“多大点事儿,没关系,我怎么会计较呢。”
燕回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把抱着她腿不撒手的贺楼的脸别向一边:“不过我觉得你们最近好像长胖了不少,贺护卫,等会儿带他们去练练?”
由他带队,还有这种好事?
贺楼一听来劲了,立刻精神抖擞站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燕回贴心补充:“其他的倒也在其次,只是没学会一嘴同时完整的嗑十片瓜子,就别回来见我哦。”
擦,鬼面人心中异口同声,不约而同流下了懊悔痛楚的眼泪。
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早知道,早知道啊!
等贺楼带着这群鬼面人桀桀远去,周围总算安静下来,细细的雨声穿透木窗,再次进入房间。
被雨水打歪的竹枝横在窗外,崭新翠绿的叶尖汇聚雨珠,晶莹剔透。
视线越过漫山苍翠,向外看去,只见雾气沆瀣,几乎笼贯了整座庚辰仙府。
不时有人御剑掠过,切开蒙蒙大雾,留下一道银锐的剑光。
不知道为什么,庚辰仙府最近这段时间雨水特别多。
燕回靠回椅背,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向楼上走去。
小楼年久失修,木质地板踩起来咯吱咯吱,像是陈旧苍老的□□。
推开三楼的房门,内室低咳的声音一滞。
“……燕回。”
那道沙哑的嗓音这么说道,隔着内室的一面墙板,迟缓又沉重:“你都看到了,我魔气入体,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了。”
“别再过来了,你不应该留在清竹峰,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获得和卫淮一样的重视和对待。”
“我教不了你剑法,师徒名义就此作废,命牌……你收回去。”
燕回站在门口,踏出的脚悬在半空,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神情未变。
收回来,怎么可能。
送出去的东西,就断然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她一步跨过门槛,依旧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