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觉得自己指定被气出了点什么毛病,本来结结实实无病无灾顶多就是有点瘦的身体突然就哪哪不得劲起来。
怎么会有人比她还要没脸皮?
要知道,无门村五百来口人,大姑娘小媳妇林林总总这么多个,迄今为止还没一个能逃得过她赵老太的嘴皮子。
就连村口的李寡妇,每回见了她,都要挂上笑脸讨好几分呢。
这臭丫头片子,不就是仗着有点三脚猫的功夫能除除恶鬼么!
都这么难受了,偏偏身边还有人叽叽歪歪。
不知道是哪家的熊孩子扒拉出人群,不高兴的扯她衣角。
“老太你真慢,怎么能让仙长姐姐等,不就是后空翻吗,这都做不了?”
熊孩子吸着鼻涕,翻着白眼,舔着手里化开的半块糖,一脸欠揍样。
死小子,赵老太想,迟早丢你去清猪粪。
生气归生气,一想到村里那几个撞鬼的倒霉蛋,不说保存尸身,就连骨头缝里的肉星子都被啃了个干干净净,赵老太又瞬间蔫了下来。
那可是吃了八个强壮汉子的恶鬼啊。
她活了七十五岁,也曾跟随家里人到过不少地方,修士捉妖见过,坊间异事听说过,骇人听闻的恐怖故事也看过不少,但从始至终,就没见过这样凶残的东西。
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不可窥伺,不知踪迹,只知道阴气过重,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怪笑。
记得村东头李栓被发现的时候,地面黑红的血迹成行,一路延伸到密密的草垛里,分开一看,正对上白骨嶙峋骷髅上血糊糊的两只眼球。
眼球连着筋膜,软塌塌的坠出眼眶,要掉不掉,吓得人当场晕厥过去。
到现在,死了八个男人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这瞧上去不怎么靠谱的死丫头片子。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矜持的理了理衣服。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黄毛丫头变脸跟换天似的,忽然一脸兴致缺缺,打了个哈欠迈腿就走。
刚刚放下自尊心,忍着屈辱扭了两步秧歌的赵老太:……
?!!!
不许走,回来看我跳完啊喂!
“她走了,这可怎么办,要是恶鬼来了,我们都要死!”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烦躁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埋怨道:“都怪你,赵大娘,要是你之前机灵点,打岔掩饰过去,那仙长也不会走。”
赵老太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跳起来一巴掌抽歪了男人的嘴。
“怪我?你这马后炮,之前那丫头问话的时候你可是也不愿意抖落出来的,现在出事了害怕了怪我老婆子了,兔崽子又怂又贱,还要不要点脸?”
男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一耳光,噌的一下站起来,高声叫到:“老子就是附和一句,如果你肯说,老子又怎么会拦着,我可没你问题大,死老太婆简直坏了我们一村人的好事!”
赵老太被他气了个倒仰,骂道:“蠢蛋,要死也是你们先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勾当,没准儿你们几个死光了,那恶鬼气也消了,大家就都安全了呢,哈哈哈,老婆子我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喽。”
这一下可戳中了不少人的肺管子。
几个事不关己的男人变了脸色,臭着脸道:“好了,都闭嘴,别吵吵了,听得心烦。”
祠堂外的松柏上站着一只黄色小鸟,颜色鲜嫩得像初春的花朵,树下的争吵声不绝于耳,它歪了歪头,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越过连绵起伏的山头,小鸟在一处洞口前停了下来,踩在落叶上蹦了两下,仰头啾啾叫着。
这是山间的一块坳地,四周草木茂盛,绿油油一片,能埋过成人腰线。细软的草蔓顺着树木的枝干攀爬而上,仰头望去,只见灰色的树枝虬结,四散展开一片硕大如蓬松云彩般的树冠,高高隆起,浓绿近黑,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浅青色的光团浮动在草叶间,慢悠悠的落在一朵紫红色的牵牛花芯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一只小小的未知生物顶着两只细长的触角,坐在树杈上晃动着脚丫,悄悄探出脑袋看着黄色小鸟所在的洞口。
金蓝交映的蝴蝶展开翅膀,翩然坠于柔软的叶片上,落到实处的一瞬间,蝴蝶翅尖下生出两条细长漂亮的腿,蹬着盈蓝的小靴子,轻快的跳下叶片,展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
她眼角染着玫红色花汁描画出来的纹路,身着一条海青色的及膝衣裙,和黄色小鸟一起,歪着头观察洞中的动静。
这是独属于山林草木精怪的小天地。
洞中传来一点异动,窸窸窣窣,长着蝴蝶翅膀的小姑娘一下子就逃开了。
不一会儿,一只干枯苍老的手伸了出来,将掌心盛放的一点食物碎屑往前递了递。
黄色小鸟扑棱着翅膀跳上他的手心,毫不见外的低头啄食起来。
“又来了一个修士,比上次那个厉害。”
洞口外遮天蔽日的巨大的树冠晃了晃,洒落下几片翠色的叶片,声音有些担心:“她出了村落——她又上山了,你快藏起来。”
伏在地面上的树藤动了起来,抵着藏身洞中之人的肩膀将他推回更黑暗的深处,顺便卷起周围散落的石块和落叶,很快就将洞口掩盖伪装起来。
小鸟被人笼在掌心进入黑暗也没在意,依旧自顾自的埋头啄食,在那个人粗糙的手指抚摸它头顶羽毛时,还亲昵的蹭了蹭。
林间的风声,虫子的鸣叫都如潮水般退去,洞内彻底黑暗下来,陷入一片死寂。
托着小鸟的人站在原地呆呆的停了片刻,随后慢慢靠着角落的石墙坐下,默不作声的抚摸着身侧的石门。
石门上花纹斑驳,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折损模糊,象征着再也不复返的时光。一点青苔爬上石门的底端,他不厌其烦的掏出帕子将滑腻的苔痕,连同石门表面的一层浮土一起慢慢擦去,动作珍重而又认真。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那个人这样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小鸟吃完最后一粒碎屑,仰头之际,一滴湿润的水痕砸在它绒羽光滑的脑袋上。
哪里来的水,它甩了甩头,将水滴抖掉,好奇的仰头望过去。
黑暗中,宽大兜帽的遮盖下,一只苍老干枯的手掌覆盖住了大半张脸,指缝里有盈亮的水光一闪而逝。
……
山路半个月没人走,早已被各种不知名的野草覆盖,一片绿意。
燕回站在山林中,透过上空密密匝匝的翠嫩叶片看了看天色,失望的发现她今天之内赶不回去了。
天空昏暗,如同一片肮脏的白纸,处处透着荒败与消颓。
已经是下午了,不知道师尊有没有睡醒。
煮好的汤药被灵力包裹,就热乎乎的放在床榻旁的桌面上,一伸手便能够得到,不过师尊手骨受伤,没了修士那样强大的体魄和恢复能力,他应该还无法用手拿取东西。
或许动一动伤口都会流血不止。
燕回想到他手腕上的那个血洞,锁链穿透腕骨吊起整只手臂,本就严重的伤处又被磨损扯动,腕骨边缘有些碎裂,一片片扎入血肉,被肿胀流血的伤口浸润成淡红色。
那天晚上帮他处理的时候,她挑出碎裂的骨片,用匕首剔除掉不少腐肉,血染湿的棉团和布条堆满了桌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伤患。
燕回想,处理完手边这些事情,她就得赶快回去了。
寻灵盘指明,那帮村民口中所说的“恶鬼”,就在这座山上。
某些关联真相的关键节点被村民隐瞒,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时候,反而是简单粗暴的手段更有效率。
燕回脚步不停,周围绿意形成模糊的光影,在她视野内飞速的向后划去。
再次跃至枝头,她身姿轻捷,重心降低,单腿撑在枝干上,以一种略显松弛的姿态扫视一圈。
四面八方涌来无数藤条,几乎堵住视野内的所有去路,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即将要踏足的小道前。
“停下来,不要再往前了。”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声告诫。
密林中吹起了风,青翠的绿叶如浪潮般滚动起伏。
“嗷呜,大妖怪来了!”
一只透明的小东西咬上燕回垂在后背的发带,用力的扯了扯:“快离开,不许再到这里来,否则我会吃了你!”
燕回面无表情的把它抓到掌心,打量了一眼,发现是只软乎乎的木灵,没兴趣的抛了下去。
树藤们迅速堆叠成一只小小的网,快速接住落下来的透明小生物,不容置疑的把它塞到层层叠叠的防护之后。
“好好藏着,不许跑出来。”
“别啊,我还可以变成小花蛇去吓她呢!”小东西不甘心的声音被藤条堵住。
“你太小儿科了,”另外的声音叽叽喳喳响起:“应该变成啄木鸟,用尖尖的嘴巴啄她脑袋,她一定会害怕这个的。”
燕回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一群单纯幼稚的精怪,她托着下巴闲闲的吐出一口气。
小花蛇,啄木鸟算什么,她想,她连猛虎都不怕。
“啪嗒”一声,一只毛绒绒的东西掉在了她脖子上。
花纹斑斓的毛毛虫昂着脑袋,身子上细长的毛刺竖起,软乎乎的吸盘贴上她的脸。
“……”
——这恰到好处的小巧,绵软惊悚的触感。
燕回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的一颤,一巴掌拍掉肩头的毛毛虫,反手扯开趁机缠住她脚踝的藤条,肉眼可见的笼罩了一层低气压。
“让一让,”她一边擦着自己被毛毛虫爬过的脸,一边冷淡的说:“这是我的任务。”
“呜哇——”掉在树藤之中的毛毛虫恢复了本来的小巧精怪的模样,哭唧唧的擦着眼泪,“她摔疼我了,她真是个粗鲁的坏女人。”
树藤温柔而迅速的将它包拢起来,分开密密的防护网,将它送回安全的后方。
燕回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一片绿叶脱离树藤,飘飘然落在她的脚边。
“保护朋友,也是我的任务。”那道声音远远的回应。
树藤闻声涌动,亮出最锋利的尖刺,纷纷对准燕回,蓄势待发。
燕回反复摩擦着脸上残留的软趴趴的触感,腰间的剑鞘泄露出一寸寒光。
“那就来吧。”
她压下眉心,足弓蓄力。
这些树藤看上去柔软又纤弱,待会儿削断了树枝和软藤,希望这只精怪不会哭。
哭了也没用,燕回想,她可不会哄小孩子,特别是一大群幼稚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