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动

江辞灵脉寸断,依旧是修士的身体,但无法吸收储存化用灵气,需要隔一段时间进食一些东西,掌门之前安排杂役来照顾他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燕回在一楼的小厨房找到了几只用空了的丹药瓶子,猜测之前的大多数时间他应该都是在吃辟谷丹。

厨房条件有些简陋,她自己做饭能力也够呛,不过只是做一罐米粥大概还是可以的。

煸出虾油,炒熟虾仁,加水添米,等煮的差不多了,再从窗台小瓦盆中拔一颗青青翠翠的小葱,切碎了撒进罐子里。

燕回擦掉脸上的灶灰,分出一点尝了味道。

挺不错,竟然没有糊。

往常一入夜便黑漆漆一片,宛如鬼域般沉寂的清竹峰今天有些不一样。

峰顶的小楼内,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灯火,透过薄薄的窗纸,向外透出那橘黄色的温暖亮色。

但一豆灯火还是有些微弱,不说划不破这绵延数里的黑暗,单单是三楼那不大的空间都很难照得通透。

燕回盛好粥,在晃动的烛光中从储物袋翻出一颗圆润的珠子,灌了点灵气进去,珠子立刻就亮了起来,光线莹白温和,并不刺眼。

将珠子嵌入灯罩内,她用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米粥,吹凉了一些,送到江辞唇边。

“刚做好的,师尊,弟子手艺一般,您多担待。”

男人没有出声,只是将送到嘴边的粥吞了下去。

他双手手骨都被穿透,两条腿的沉疴旧疾也沉重折磨,此刻背靠着床头的一方软垫,半面侧脸都藏在光线照不到的阴暗里。

鼻影锋利,眉目沉寂。

稍微低头喝粥时,缟色的领口被轻微扯动,从燕回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颈侧面那一条陈旧的疤痕。

暗淡的,长长一道,毒虫一般,扭曲的爬在他苍白的颈侧。

和记忆中一样。

心底某个地方动了动,有种奇怪的情绪试图破土而出,又被她按了回去。

不行,太不合规矩,不能这么做。

她其实是想碰一碰那条疤痕的。

燕回自己也不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意图从何而来,或许只是想看看传闻中强悍无匹的年轻剑修,是否也是拥有和普通人一样温度的血肉之躯。

但是我们一点也不熟,不能对新师尊无礼。

燕回略带遗憾,继续喂粥。

她看到江辞吞咽时滚动的喉结,视线往上,是利落的下颌线条,以及被热腾腾的食物熏染得微红的薄唇。

总算有了一丝血色,下午的忙碌在这一瞬间转化为欣慰。

这顿饭实在是太朴素了,等她拿到灵石,一定买来更多更好的东西。

粥煨得有些久,米粒黏滑绵软,虾肉脆嫩鲜甜。

热气腾腾的食物一经划过喉咙,就以极大的温暖与鲜活安抚了胃中的饥饿,把那些常年不散的阴寒驱散。

男人慢慢的咀嚼着,眼帘下垂,莹润的光线中,空洞的眼底似乎倒映出一点碎光。

燕回喂一勺,他就沉默的吃下一勺,不挑食,吃得干干净净。

蜃妖蹲在桌面上,把燕回盛给它的虾仁吃光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又挤回了床上。

好饱,它美滋滋的想,和在在镇邪窟的日子相比,简直不要太美好。

床上铺的垫子很软和,比小时候娘亲给它用兽皮和绒羽垫出的小窝还要舒服。蜃妖眯着眼睛,头顶的小花惬意的展开了花瓣,想到燕回的叮嘱,又迅速闭合起来。

唔,它的小花是促进男女感情的,这两个人是师徒,不能乱用。

收拾好碗筷,燕回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光滑的玉牌,蹲在床边,将它递到江辞面前。

玉牌线条简洁,正中位置用小篆刻着燕回两个字,下端一条红络微微晃动。

“这是弟子的命牌,师尊如果对我没什么意见,那就暂且收下吧。”

如果不收……不收也没关系,反正元空秘境开启在即,她很快就会离开庚辰仙府。

燕回会冷漠,会狠毒,会自私自利,但她认为自己还是勉强能算是一个正常人的。

徘徊在边缘线的正常人,懂得一点知恩图报。

顺手拉一把的事,不算多难。

走之前,她会为这位父亲故识安排好后路。

莹白的光线中,一根指节消瘦的手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探出薄毯,将命牌从她掌心勾走。

小小的玉牌被他收拢于手中,红络压着苍白的指缝泄了出来。

“嗯。”

年轻的男人点头,半张脸掩在薄毯下,额前过长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如果你不介意拜我为师,我会好好教你。”

他嗓音依旧嘶哑,像是指尖划过粗糙厚重的纸张,细细碎碎。

燕回盯了他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开。

我对你好,可不是为了从你身上学到什么,她想。

夜深,清竹峰峰顶的小楼灯熄了。

月色洒落大地,照出一片绵延不绝的深色竹海。

江辞躺在床上,薄毯下的身体有了些微的力气,他挪开一点手臂,用指腹轻轻触碰那被纱布妥善包扎的手腕伤处。

洞开的血洞愈合了一点,疼痛依旧,却不再流血。

暖和干燥的环境令时时紧绷的神经放松,他碰了碰压在枕下的那块命牌,命牌上的纹路是自己首徒的名字,燕回。

江辞慢慢的闭上眼睛,有了困意。

这是被穿透腕骨,年年月月吊在药池中不曾有过的感觉,像是生机注入腐朽的枯木,让他重新有了为人的意识。

等过几天,他身体好一些了,就教她剑法。

***

第二天一早,燕回就收拾整齐,带着木牌来到任务堂。

任务堂有传送阵,可以省去路途中耗费的时间,将执行任务的弟子直接送到目的地。

大部分人做任务是三三两两组队完成,事成后灵铢按照出力大小来分配,像她这种一个人单打独斗的还算少数。

昨天登记处的王管事显然对她还有印象,招呼了她一声便打开相应位置的传送阵。

“兴阳郡,镇平县,无门村,恶鬼食人,已有七人遇害。”王管事看了她一眼,问道:

“确定去这里?乙等任务都有些难度,你应该是第一次做任务,一个人行吗?”

燕回看得出来他是好意,只是摇了摇头:“就这个,我可以。”

王管事多瞧了她几眼,传送阵灵光乍起的时候,她听到他嘀咕了几句:“做任务死了的话,宗门会给亲属补贴的,但这女娃又是孤儿,补贴难道要捐了吗?”

燕回:“……”

不瞒您说,其实我听力蛮好的。

阵法的碧光彻底遮挡住她的身形时,她慨叹着开了口:“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补贴送给我师尊就行,虽然可能没有多少灵石,但对于我们地位微寒的清竹峰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了。”

燕回说这话时没什么额外的情绪,可就是能从中听出一些夹枪带棒的调调。

阴阳宗门,胆子还挺大。

还没走远的王管事扬起眉梢。

他抬起头,看到已是一片空荡的传送阵,捻着胡须笑了笑。

外界都拿殷怀这新徒弟当谈资,要么感慨她倒霉,要么当玩笑取乐,本以为她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至少,她没像其他人一样排斥殷怀。

不错,是个好孩子。

***

镇平县地处偏远,是靠近山脉的一个小县城。

县内人口不算多,百姓生活虽贫苦,但民风还算淳朴,没什么寻衅滋事的地痞无赖出没,平日里哪家丢了仨瓜俩枣,谁家媳妇又怀了身子都传的街头巷尾尽知。

就是这样一个小县城,这段时间却传出了厉鬼杀人这样可怕的事情,一时间满城风雨,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就连大白天街道上都不见人影。

远隔百里的县城都如此畏惧,事发地的无门村更是恐慌蔓延,无人敢随意出门。

甚至因为恶鬼专挑无门村的人下手,隔壁村落的人就跟怕沾染疫病一样,但凡见到有无门村的人逃来避难,一定会敲锣打鼓的把人轰回去。

一间窄小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灰蒙蒙的阳光打在惨白的窗纸上,模模糊糊照出了室内的轮廓。

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闲置的角落里,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门板、窗扇一层层摞高的物件死死抵住,挨着墙壁的床上铺着一条硬邦邦的被子,大人小孩一起挤在上面,看得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暮春时节,山里面还多少带点冷,睡在只衬了一层被子的旧被子上,又硌又冰。

“娘,天亮了……”

躺在大人中间的孩子摸了摸肚子,弱弱的说道:“好饿啊。”

男主人稍微挪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朝外面快速的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再忍忍,等太阳升高了,阳气旺,到时候再让你娘给你做点吃的。”

可是今天阳光惨淡,等了好久都没见到有什么特别好的阳光,那孩子又挤又饿,难受得抽泣起来。

“哎呦闭嘴!你这破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男人一把捂住孩子的嘴,低声催促道:“他娘,给他拿块干饼子过来垫垫。”

躺在里侧的女人便窸窸窣窣的披衣服爬起来,敏锐的听了听外面有没有什么异动,这才摸到墙角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块硬巴巴的饼塞给那孩子。

孩子得了饼,埋头啃了起来,这饼是昨天烙的,又干又硬,吃得剌嗓子。

他眼中含泪,噎得伸了伸脖子,错眼间好像看到光线惨淡的窗外有什么黑影一晃而过。

“爹,”孩子有些害怕,小声道:“咱家院子里面好像有人……”

女人闻言也害怕起来,伸手去推挤在一旁的男人:“听说前些天有那些不要命的叫花子跑来咱们村偷东西,张婶家的一头羊都被牵走哩,你就瞧一眼,远远的瞧。”

男人墨迹一会儿,终究还是担心自家的鸡鸭被偷,披好破棉袄坐起来,弯腰在床边够鞋子。

目光一错,他似乎瞥见床底有只红红的东西,仔细瞧去,好像是只光滑缎面的鲜艳绣花鞋。

这婆娘,五大三粗的脚丫子,还学人家臭美藏只绣花鞋,料子这么好,这得多少钱?

男人唾了一口,伸手去捞。

冰凉柔软的东西被纳入掌心,男人摸了摸,不知为何,突然背生一股寒意。

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蹦入脑海——滑溜溜的,怎么跟人皮似的。

……人皮。

男人心脏突突的响着,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暗道晦气,怂巴巴的放下手中的东西,正准备收回手臂。

忽然,那凉丝丝的,人皮一样的东西反转拉住了他。

——触感清晰,这分明是一只属于人类的手。

可他家的床底下,怎么会有一只手?

女人正给孩子掖着被角,忽然感到床板猛的一震,紧接着咣当一声,她看到自家男人重重的跌到床下,唯有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抓着床帮不肯松开。

“当家的,你怎么了?”女人被他吓得心惊胆战,伸手就要去拉他。

“是鬼,快救我!”男人在床底挣扎着,嘶声痛吼道。

冷寂的空间里,床底下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嘻嘻声,床板忽然剧烈晃动起来,男人痛苦不堪的挣扎着,手臂依旧死死的抓着床板。

大片大片的血从床底流出来,伴随着一阵黏糊急促的进食声,和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女人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哆哆嗦嗦的爬起来跳下床。

她的手难以抑制的颤抖着,脱口而出的半声尖叫被她死死的截断在嗓子里。

恶鬼,是那个恶鬼,它又来了!

打开房门,发了疯一样的冲出去。

惨淡的光晕里,空气中浮动着一点灰尘,令人牙酸的呻|吟声渐渐低了下来,很快,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男人眼底充血,没了呼吸,搭在床边的手臂软软的垂了下来。

青灰色的手快速伸出,扯着那截还算完好的手臂拖进床底,随后又开始埋头进食。

窸窸窣窣。

很快,一只森白的骨头染着鲜艳的筋肉,咕噜噜的从床底滚了出来。

那东西打了个饱嗝,尖利的笑出了声。

被木棍紧紧抵住的窗边,窗纸被挖开一个小洞,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挤在洞内,静静的注视着屋内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