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不可避免的怔了怔。
曾经声震五洲的杀戮机器,如今竟然被困囿于这样一方逼仄之地,双臂被锁,姿态狼狈。
宛如暗狱里关押的不见天日的囚徒。
这幅模样太过陌生,和记忆中的青年几乎无法重合。
燕回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天色昏晦,黄云惨淡,天空开始飘起零星的雪粒。
村落里安安静静,丝毫没有年关将至的热闹气氛,就连平日常见的犬吠声都不见踪影。
雪变大了,簌簌的下着,很快染白了地面。
年幼的燕回藏身在破烂小庙的神像后,目光透过粘了灰尘的蛛网,落在刚从巷尾走出的邪修身上。
邪修脊背佝偻,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袍子,手中的铁链末端拖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随着他的走动,铁链划过地面,在积雪的地面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燕回屏住了呼吸。
那团黏糊糊的东西,不久前还是温柔抚摸她头发的阿橙姐姐。
那个瞒过层层守卫,把她骗到这里,只为从邪修手中换取另一个男人,却又在邪修即将抓到她时拼死为她争取逃亡时间的阿橙姐姐。
“小姐,”阿橙被长刀刺透胸膛的时候,泪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滴在地上,却依旧死死的抱紧邪修的双腿:“对不起,若有来世,阿橙做牛做马偿还您!”
燕回头也不回的往前跑。
身后,那个废物男人愤恨的声音传来:“她跑了!阿橙,你怎么关键时刻犯蠢,明明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明明差一点你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冬日的冷风呼呼的灌入口腔,呛得肺部火辣辣的疼。
这个村落远在深山,周围设下了隐蔽行踪的结界,燕回逃不出去,只能尽量隐蔽气息,将身体塞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
她吃了阿橙喂的绝灵丹,就连可以寻求帮助的通讯玉简都落在了山下。
不能被发现,燕回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被发现的下场绝不会比那些祭炼了生魂的村民好。
铁链划过地面,哗啦啦的响着,由远及近。
“大人,周围我都替您找遍了,那小崽子肯定就在这附近。”
断了一条腿的男人一瘸一拐的跟在邪修身旁,那张被揍出青紫淤痕的脸上满是谄媚讨好,连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被拖拽得不成人形的阿橙。
燕回透过夯土墙壁上的小孔,清晰的看到被邪修拖在身后的那团血肉。
破烂的衣物上沾满了泥土和雪粒,原本乌黑秀丽的长发乱成一团,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很难它想象不久前还是一位干净漂亮的姑娘。
很明显,她死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燕回紧紧靠着剥落土屑的墙壁,没了一开始被背叛的悲愤,只剩下危险近在咫尺的紧张与压迫。
笨蛋阿橙,一个贪生怕死的男人而已,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她在心底这么想。
视线转移的瞬间,燕回和邪修掩藏在兜帽底下的苍老浑浊的眼睛四目相对。
下一刻,她反身踢开旁边的木窗,一头钻进漫天大雪里,破烂不堪的小庙在她身后轰然坍塌,四溅的碎石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刺痛的血痕。
“燕观澜的宝贝疙瘩,如果能炼成尸奴,一心为我效忠,肯定很有意思,哈哈哈哈!”
黏腻的触须迅速追上,死死勒紧她的脚踝,燕回一个踉跄,下巴磕到碎石子上,舌头被牙齿咬破,疼得她泪花一下子冒出来了。
好疼,爹,娘,哥哥,你们怎么还不来救我。
触须捆着她的脚踝将她倒吊在半空中,耀武扬威的晃了晃。
视线错乱间,燕回似乎瞥见了一道银亮的剑光。
寒湛湛的,如同一弯新月,锐不可当。
邪修得意的笑声忽然卡在了嗓子里,在鹅毛大的飞雪中,干瘦的身躯浮现出几道血线,随后四分五裂,滚落满地。
凉冰冰的触须解除了禁锢。
燕回身体失重,骤然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附着一点冷香,像雪的味道。
“你叫燕回?你父亲托我带你回去。”
抱着她的人开了口,嗓音在簌簌的寒风雪声中有些不真实。
燕回仰头,望见一截溅上血点的绸白竖领,裁剪精细的边缘贴合肩颈,堪堪遮住了颈侧一条半愈合的狰狞伤痕。
青年白皙俊美的脸上沾了几滴鲜红血液,此时垂眸看向她,伴着傍晚时微弱的天光,瞳孔沉寂,神情平淡。
他单手抱着燕回,顺便兜头罩了她一脸的柔软披风,问道:“他,你要怎么处理?”
阿橙所喜欢的那个男人倒在雪堆里,闻言立即倒戈卸甲,哀求哭泣道:“燕小姐,小姐,阿橙是为了保护你才死掉的,求你看在她的面子上饶我一命,阿橙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就是我,求你……”
懦弱又废物。
燕回靠在青年胸前,嗅着他身上浅淡的冷香,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一点点平息下来。
安全了。
她体温流失严重,忍不住攥紧了青年的领口,将冻得冰冷红肿的手指小心的探入他外衫里汲取温度。
青年只是看了她一眼,无视了她的逾矩行为。
“送他去见阿橙亲自谢罪吧。”
燕回从披风中抬起头,眼中还含着疼痛激发出的生理性泪花,乖乖巧巧的道谢:“麻烦叔叔了。”
记忆的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青年耳侧的下颌骨上,那里横亘着一条陈旧的疤痕。
不过两寸,沿着骨骼走向,蜿蜒到了耳后。
看上去伤痕有些深,刚刚受伤的时候一定很疼,她这么想到。
那时燕回八岁,尚且不知道眼前这个她观感还不错的年轻男人,正是中洲近些年来声名大噪的玄空剑主,庚辰仙府最年轻的大乘修士。
时间过得真快,不过短短八年,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过往种种,一概都埋入尘封的时光里,伴随着遗忘一点点褪色变淡,最终化为一堆谁都不愿意触碰的废旧碎片。
燕回回过神,支起右膝在药池边缘半跪下来。
她本以为,即使殷怀道君废了修为,依旧会被庚辰仙府妥善安置。
而不是漆黑的锁链穿骨而过,手腕血洞周围皮肤肿胀溃烂,直至血液干涸结痂,都没有一个人给予一点帮助。
既然他们不帮,那就我来。
“师尊,”燕回摸上漆黑的锁环:“忍一下,我帮您取下来。”
男人微微侧了侧头,头颅无力的下垂着,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孔,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
如果不是方才他动了动,几乎和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幽蓝的月色倾泻进来,在空气中横斜了几道白亮的光。
刚刚下过雨的夜晚还有些春日未退的寒冷,从燕回的角度望去,甚至还能看到男人凝成白雾的呼吸。
他的唇色很淡,有些干裂,似乎很久没有进过水,双唇翕动间,溢出干涩而低迷的音节。
是的,燕回忽然意识到,她怎么忘了,空气中还漂浮着细小的花粉。
这些花粉对她没用,但对于一个身体虚弱的伤者来说,却是万般难熬的折磨。
在冰冷的锁链脱离骨肉的那刻,他喘出一口气,后背贴着石质的池壁,慢慢的滑坐下去。
江辞意识低沉,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血液似乎凝滞,被入侵的冷气一寸寸冻结,但皮肤却灼热滚烫,宛如岩浆淌过,纠集出混乱纷杂的感触。
在这一瞬间,迟缓锈蚀的思绪开始转动,他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从冷冷清清的山间别院,到肃穆神圣的仙府高阁。
从凡世到仙邸,从故土到异界,从一个人群到另一个人群,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
他宛如一潭死水,沉默的垂着头,等待那些从淤泥中生长出的钢针或匕首一点点搅动血肉和筋脉,撕扯理智和意识,慢慢吞噬掉最后的生机。
斜侧方伸出一只手,及时的托住了他的冰冷残破的躯体。
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师尊。
很陌生的称呼,来自于一个年轻澄澈的女声。
竟然有人肯进入这座偏僻的山峰,走入昏暗潮湿的房间,毫无惧意的待在他身边。
苍白的指节动了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勾住了燕回的衣角,力度很轻,就像坠着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燕回低头看了看,那根手指修长匀称,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隐隐浮现,一路攀上手背,隐没于被药汤浸湿的袖口中。
褐色的药滴在发白的指腹上晕染开,沾上她的衣物,留下微苦的气味。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要她别走吗?
燕回揉了揉自己硌麻的膝盖,揽过男人的窄腰,俯身将他捞出了药池。
清清瘦瘦,抱在怀中根本没什么重量。
她站直身体,迈开脚步时,男人一言不发,侧脸靠在她臂弯里,任由过长的碎发遮住白缎上的血腥。
他色泽浅淡的唇瓣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修仙者视力很好,即使在这样没有灯火的夜晚,也能清晰辨别房间的格局和物品布置。
三楼空空荡荡,没怎么摆放东西,冰冷笔直的空间线条沿着房间四角攀爬,穿过墙根处一团凌乱的杂物,最终在阴影中交汇,勾勒出一间内室的模样。
推开破旧的门板,越过竖起的屏风,燕回来到榻前,用灵力将怀中抱着的男人的衣物烘干,将他放在提前铺了软垫的床板上。
那根手指依然顽固的勾着她的衣服,像是一种沉默无声的请求。
他或许只是想喝一口水,燕回望着他干涸的唇瓣这样想。
桌子上的茶壶是空的,看起来很久都没有动用过了,表面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打开随身的储物袋,拿出一支掺了点桂花的糖水,撕开被灵膜包裹的纸质封口,放到了男人的唇边。
他动了动唇,本能的张开口,半含着纸袋,一点一点的把糖水喝光。
覆盖着眼睛的缎带上血色依旧在慢慢晕染,漆黑的空间里,像是一片死寂的生机。
拉着燕回衣物的手指悄无声息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