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萃宫,草木丰盛。
和风扫面,徐淑妃半垂头颅,玉手拈栀子,腕铃作响,垂落几缕青丝不经意掠过花苞,宛若一幅美人图。
明宣帝进殿之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随着宫内声声“参见陛下”,寂静被骤然打破,徐淑妃收起闲情,温顺对来人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爱妃不必多礼。”
顾鸿扶她起身,徐淑妃问:“陛下今日怎么来凝萃宫了?”
“朕无事便不能来?”顾鸿反问。
“陛下来的巧,安儿前脚刚走,早知该多留他片刻。”她似乎不愿继续此话题,左顾右而言它,转而去提景王。
帝王但凡踏入凝萃宫,宫里的美人总是三句不离燕王景王,似乎除了两个儿子,再没什么能与他相谈。
明宣帝笑了笑,与她一同步入寝殿,殿内桌上搁着两盏茶,摆着吃剩下的米籽糕。
谁来过不言而喻。
“景王倒是孝顺,每隔几日都会来请安。”顾鸿听不出具体情绪,摆了摆手,命殿内宫人通通退下,只余他与徐淑妃二人。
徐淑妃猜不透君王此言何意,遂顺着话道:“安儿年纪小,难免更依赖臣妾些。”
“燕王大不了他几岁,说起来他似乎与你并不亲近。”顾鸿嗓音低沉,情绪晦涩不明,“这孩子幼时还算听话,如今倒是比不得他弟弟懂事。”
“不知是否被朕惯坏了。”
徐淑妃脸色微微一变,道:“策儿向来是敬重陛下的,陛下莫要因娶亲一事跟亲生儿子徒生嫌隙。”
他仔细凝视她的表情,美人面容焦灼,不似作假。
“朕何至于如此小心眼,只是怕他日后吃亏罢了。”明宣帝神情肃穆,“况且元家那丫头的性子……唉。”
一声叹息回荡寝宫。
“臣妾斗胆猜测,陛下是对策儿寄予厚望,却又担忧元筱撑不起那个位子?”
“不仅是元家那丫头,最重要的是燕王。正所谓成大事者不可囿于小情小爱。”顾鸿目光凝于徐淑妃的脸颊,不知在说给谁听,“这一点,不知安儿是否做的比他哥哥好。”
闻言徐淑妃沉默良久,微微避开帝王如有实质的视线。
“安儿性子随臣妾,素来与世无争,只要一生安稳顺遂即可。”她声音轻轻的,如同一阵柔和的暖风,轻描淡写诉说着,“臣妾只望他岁岁平安。”
明宣帝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挑明道:“你是不希望朕在太子之位上考虑景王?”
“安儿不适合。”她垂眸。
“爱妃说这话当真没有半分私心?”
徐淑妃一笑:“策儿安儿都是臣妾的孩子,谈何私心?臣妾只是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考虑而已。”
“臣妾不该妄议此事,陛下莫怪。”
“无妨。”明宣帝收敛目光。
二人各揣心思,结束了严肃的谈话,转而坐下品茶。
凝萃宫内殿早已尽数屏退宫人,这番话却无端越过宫墙,犹如插翅,飞到了金陵景王府。
景王府书房内,顾长安脸色阴鸷,咬着牙问:“母妃当真如此对父皇说?”
底下人哆嗦嘴唇道:“柳儿传出来的消息,自然不会错。”
咣当——!
半盏茶水撒满地,杯盏碎成瓷片,在微弱烛火下闪烁锋利刺眼的寒光。
“殿下息怒!”
“殿下息怒!或许娘娘……娘娘她只是……”
“只是什么!都给本王住嘴!”
顾长安冷笑,满心的嫉恨几乎将他淹没。
从小到大,母妃总是偏爱于他,母妃会亲手做糕点给他吃,会为他缝制斗篷,有什么珍奇物件都会让顾长策让给他这个弟弟。
他得到的是顾长策从未拥有过的,母妃独一无二的宠爱。
宫人们总说徐淑妃娘娘对小殿下最好,顾长策根本比不上他在娘娘心里的地位。
可他从不这样认为。
因为母妃会督促顾长策念书,会给他定一箩筐的规矩,不让他跑出去玩。幼时他认为这是母妃在心疼他,随着年岁渐长,心里的想法渐渐改变,忽然开始思考,母妃为何总是惯着他,却对顾长策如此严厉?
有一个阴暗的猜测在心头滋生,他怀疑母妃不想让他跟顾长策争太子之位。
所以他愈发看不惯顾长策,事事都要与他攀比,甚至不惜夺取毁掉一切他珍视的东西。
若说从前只是猜测,今日从宫内传出来的消息便是证据确凿。
真正爱一个人,一定会给他权势地位,母妃给他偏私恩惠,又岂能比得过继天立极?
呵,多可笑。
顾长安眼底布满红血丝,十分骇人。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对一个跪在地上的手下道:“让你去联络元筱身边的那个侍女,消息呢?啊?!”
那人战战兢兢道:“回禀殿下,那个侍女犯了大错,被燕王妃撵到城外去了。不过小的打听过了,两日后太仆府何大人女儿的生辰宴请了金陵不少贵门官眷,听闻燕王妃也会前去。”
“犯了何罪被赶出金陵城?”景王顾长安蹙起眉头,他还没完全被怒火冲垮理智,尚存一丝警惕。
“小的不知,听闻是偷了王妃的东西……”
“一群废物,本王给她的金银够她花几辈子,真是贪得无厌,此等贪婪之人不用也罢。”顾长安冷哼一声,命令道,“你去王府库里随意挑件贺礼,两日后随本王去太仆府道贺。”
“遵命。”
……
荷塘锦鲤竞相跳跃,泛金的鳞片与粼粼波光交相辉映,水光熠熠生辉。
元筱一身薄衫坐在塘畔,手中握着半块茜色丝罗,另手晃晃悠悠捏着针线,笨拙且缓慢地刺绣。
从小她便不擅女红,家里请的女师也不曾教习,后来与周璎相识,二人皆做不来绣花的活儿,因此一见如故,成为多年密友。
前世元筱只在待嫁景王前为自己绣过一回团扇,还因为耐心不够给绣烂了。
这段姻缘冥冥中注定会溃烂。
清空脑中思绪,她继续专注于手上的针线。做新衣还剩下的缎料不能浪费,她琢磨良久最终决定给顾长策绣个荷包,与下厨相比,突然感觉刺绣也不是那么难如登天。
一针一线穿梭,水里鲤鱼时不时在半空翻个滚,仿佛在好奇塘畔少女所绣何物。
“嘶——”银针不小心扎歪,莹白的手指指腹刺出一滴鲜血。
她正要出声唤青荷,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听见一声清冽的“筱筱”。
顾长策回来了。
转瞬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未绣完的半成品塞进袖口,慌里慌张转身。
这副心虚的情态太过明显,以至于燕王殿下停步凝她半晌,安静的风从二人中间拂过,他开口问:“本王的好王妃又在藏什么?”
她手努力往后背,顾长策见状直接提步上前,把她的手从身后拽出来,一个小小的针眼并不起眼,却还是被男人敏锐捕捉到。
他双目微觑,沉声:“怎么弄的?”
元筱支支吾吾:“嗯……我方才在喂鱼,被鱼咬了一口。”
“……”
“你觉得本王傻是不是?”
元筱暂且不想告诉他绣荷包的事儿,万一绣坏了还能当做没有这事,若是提前告知对方,那当真是不绣也得绣了。
万一绣的难看,多丢脸啊。
“殿下,手好痛……”她眨着眼睛装可怜,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水灵灵的瞳眸眼巴巴瞅着他,柔弱的调子传进耳内,明知眼前的少女在装,顾长策仍旧不可自控地软下口吻:“娇气。”
元筱哼哼唧唧牵住他的手,燕王殿下反握得更紧,对身后侍女道:“吩咐后厨,晚膳额外做一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