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不是安排了很多人吗?怎么一个都没到!?”
宁立倾拿着手机压着声音质问,憔悴沙哑的声音里透着股压抑的恼火。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住啊宁先生,我们这边路上刚刚出了个交通事故,怕是赶不及过去……”
宁立倾反复深呼吸,没想到花钱雇几个人哭丧这种事情还能出乱子。
他刚要开口骂人,抬眸突然看到一个漂亮女孩。
这个女孩子身量很高,眉如春山、眼如秋水,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简单梳了个马尾,站在那里的时候,却显得尤为柔和温婉。
许是刚刚一路走过来的缘故。
就算沿途路边的行道树浓郁葱茏,女孩的额头上依旧浸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白皙干净的脸颊也透出些泛红的热气,透出一种素净纯粹的漂亮。
宁立倾眉头紧皱,和女孩子的视线一对,若有所觉。
他压着嗓子小声确认道:“你是来哭丧的?”
裴慕回点点头。
他清了下嗓子,才说出声来。
“是的。”
大热天裹三层一路走到这里,真是要了人命了。
要不是这单生意老板给得多……
宁立倾闻言,原本皱紧的眉梢略微舒展,“听你声音有点感冒了啊。”
不耐烦的和手机那边还在不停道歉的人随口说了一句:“行了行了,有一个算一个吧!”
挂掉电话,宁立倾的目光重新转到裴慕回身上。
只是,看到裴慕回身上样式简单普通、还被水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色短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宁立倾很快又微微皱起了眉。
他似乎怕被人发现什么,一把抓住裴慕回一起避开了今天前来吊唁的宾客来访的正门。
裴慕回对于被攥住胳膊拉走这件事并无什么不适,只是不经意间调整了下自己的站姿。
绕过大半圈堆满了奠仪、气氛尤显肃穆凝重的灵堂,宁立倾一路躲着人群往里走,依旧是压着嗓子低声挑剔道:“在我哥的葬礼上,你就穿这个?!”
裴慕回眨了下眼睛,“要披麻戴孝裹白布也行——”
但是得加钱。
宁立倾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对披麻戴孝那套经典打扮颇为不屑一顾,冷嗤道:“你演僵尸片呢?”
打工的时候,裴慕回对给钱、尤其是愿意给到时薪六百块的老板向来态度和善。
他主动道:“您的意思是?”
宁立倾听着这语气就觉得耳朵发毛,忍不住纳闷道:“你是不是还干淘宝客服的?”
裴慕回索性顺着对方的话说:“是的呢。”
几分钟后。
卫生间里,裴慕回刚穿上老板指定的奢牌小黑裙,放在洗手台台面上的手机屏幕就突然弹出来一个微信视频的邀请。
裴慕回直接按下了接听键,“嗨,舟哥,我在这边了,你们怎么都没到?”
这次的老板非要雇一群长得漂亮的礼仪模特哭丧,不过他给钱多,自然有人接活。
舟哥刚焦头烂额地回答完交警的询问。
一抬头,就看到了微信视频里裴慕回身前挂着的硅胶假胸,整个就是一大震撼。
他直接被震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哥们这么努力?”
裴慕回对着镜子仔细地调整了一下假胸的位置,又整理好了小黑裙的肩带,心平气和道:“赚钱嘛,不寒碜。”
过了一会儿,换了一身老板要求的“工作服”的裴慕回,踩着同品牌的纯黑色小羊皮坡跟鞋,还重新补了个哭哭妆,然后缓缓出现在了宁立倾的面前。
宁立倾一脸冷漠、眼神挑剔地打量了一圈裴慕回现在身上这套“工作服”。
黑色绸质面料的裙子,线条流畅,垂坠柔顺的裙摆搭在裴慕回纤细笔直的小腿上,显得极其服帖,有种低调内敛的优雅。
他身上依旧没有其它的装饰,只在胸前别着一朵素雅的白花,神色悲伤柔弱、哀婉凄切,给人一种弱不胜衣、却又惊心动魄的美感。
就是站在那里,好像和自己差不多高。
不过模特嘛,长一米八多常见。
宁立倾心头那股一直憋闷着的郁气总算稍稍和缓了些。
虽然安排哭丧的其他礼仪模特都没到场,但是唯一到场的这个,稍微一打扮,倒是挺让人满意的。
他哥就算是死了、躺在棺材里,也得有排面!
绝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能多加置喙的!
裴慕回安静乖巧地看着这位老板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风云变化,等他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后,才善解人意地问道:“等下需要我发言吗?”
宁立倾一愣。
他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还想在我哥灵堂上演讲不成?”
裴慕回觉得,这位老板可能是对葬礼的流程不那么了解。
他便耐心地解释道:“职业哭丧人,不都得代表逝者家人倾诉一下对逝者的不舍,还有往昔的感情么?亲属伤心欲绝,一场葬礼仪式操持下来早就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活一般都是让旁系亲属、或者专业人士来做的……”
裴慕回以前也没遇见过在葬礼上给人哭丧这样的高薪兼职,这次难得碰见了,他还特意询问过小区里的老人要注意的点。
如果老板有需求,他还能临时客串一下丧事司仪。
当然,得加钱。
宁立倾直接被这过于周到的服务给镇住了。
一时间,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不,别,你别这样,你等下过去,就站、站在那里就行。”
宁立倾随手指了个紧挨着逝者棺材、堪称丧礼告别仪式C位的地方。
裴慕回看了一眼,寻思着,按照当地老人们口中的习俗,那个位置不应该是给未亡人的吗……
难怪老板出钱这么高。
他悟了。
裴慕回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的老板,您放心呢!”
宁立倾:“……”
他突然有些不放心了。
九月的暑气闷热难熬,天上的云朵都被太阳烤化了,只余一片湛蓝晴空。
装点肃穆沉重的灵堂之上,却透着股和这炎夏格格不入的浸透寒凉,那说不出的阴冷萦绕周围,几乎侵入骨髓,令人毛骨悚然。
裴慕回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自己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臂,黑长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时候,就格外地凸显出硅胶假胸的意义了——全身上下唯有里外套了三层的胸膛觉得暖和。
空调这是开了几度啊?不至于,真不至于。
葬礼庄严、肃穆而沉痛的告别仪式即将开始。
裴慕回在周围人从讶异到错愕、从错愕到震惊的目光注视中,严格按照老板刚刚的指示,理所当然地走到了死者家属那仅有三人的队伍当中。
大抵是他的态度太过自然,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宁家父母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虽有一瞬间的疑虑,却谁也没有当场把人赶走。
最终,裴慕回忧伤而哀婉地低垂着头,坚定又郑重地站在了距离棺材只有半步之遥的未亡人位置。
正对着灵柩上逝者黑白色的遗像。
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年轻男人。
眉似刀锋,目如朗星,面目轮廓的每一根线条,都仿佛精雕细琢般,令人见之忘俗。
就算仅仅只是一幅黑白照片,也无法掩盖他气质间那种极为独特的风采和内敛。
注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的时候,对方仿佛也在从照片里含笑凝望着他。
可惜了,就这么英年早逝。
裴慕回在心中暗叹。
即使是陌生人,这一瞬间,他的心中也闪过了几分人生无常的感慨和怅然。
来自血脉至亲的沉痛缅怀,令灵堂里的气氛越发肃穆哀伤。
萦绕在裴慕回周身的森凉冷意,也越发冰冷刺骨。
遗像中的人影,仿佛变成了一个旋涡,将人的思绪抽离卷入。
裴慕回有一瞬间的失神
恍惚间,裴慕回甚至觉得自己周围一片寂静,他不是站在灵堂里,而是置身于一片璀璨幽深却又无边无垠的星海尽头。
随着众人陆续上前为逝者献上鲜花,白发人送黑发人、历经丧子之痛的宁母终于承受不住,她的身形一个趔趄,痛哭失声地伏倒在棺椁之上。
就站在旁边的裴慕回被这哭声一惊,思绪猛然间回笼,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伸手搀扶了宁母一下,自己的额间却已经浸透了冷汗。
宁立倾的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注意到他的动作,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正在敬业的默默垂泪的裴慕回点点头,强压下心中的悚然心惊,若无其事地往后退开一小步。
然而就这一下,他的小腿却直接硬生生地磕在了棺椁上。
棺椁的边缘带了清晰的棱角,以至于这一下磕碰显得格外的疼。
裴慕回很快重新站稳,脸上哀伤的表情甚至不需要维持,眼泪便疼得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瞬间模糊了双眼。
然而就在这时候,裴慕回的脑海中,却突然炸开了一道低微如呓语的诡异声音。
裴慕回被惊得身上一个激灵。
他脸上正哭得梨花带雨的表情顿时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在灵堂C位那张英俊的黑白遗照上。
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在他碰到棺材的时候出来的。
裴慕回飞快地瞥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
宁立倾还在扶着悲伤崩溃的宁母,宁父也在低头擦拭眼泪,周围的宾客依旧在井然有序地依次向逝者缅怀致意,似乎没有任何人露出丝毫的异状。
裴慕回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张黑白遗照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照片上那个英俊男人的笑容,似乎更浓了几分。
裴慕回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不出意外的话,躺在里面的那位大冤种,应该就是这个鬼声音刚刚提到的“我”了吧。
果不其然。
当裴慕回的目光重新凝注在棺椁上面的黑白遗像上时,脑海中的呓语低喃再次响起。
「她在忧伤而痛苦地注视着我——」
照片中的英俊年轻人似乎一直在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眼神专注而温柔。
只是,这幅唯美的画面放在葬礼上,着实令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猛然间,裴慕回仓促地收回了目光,内心却是地动山摇。
他习惯性地想要去探寻真相,他的本能却又促使他远离这种诡异的危险。
裴慕回摸了下自己仿佛覆盖着一层冰寒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臂,想想自己还要赚钱不知道多久才能凑够启动资金,立时压下了所有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死死地低垂着头再也不看。
可恶,这单亏了。
要是知道过来哭个丧还能遇到诈尸或者精神污染,这得是另外的价钱!
冷不防的,脑海中那个诡异的声音发出了一丝满足的叹息。
那声音尖锐却又诡谲,仿佛重复了千万次却又归于平静
「她爱我。」
裴慕回懵了一瞬。
啥玩意?你有病吧!
接下来,出现在这场葬礼上的异响和呓语从未有半刻停歇。
裴慕回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这场葬礼结束的。
可能是时薪六百块的力量一直在坚强地支撑着他吧!
等到葬礼终于结束的时候。
裴慕回整个人都如同被泡过一盆冰水一样,手指凉得吓人。
临别前,裴慕回顶着哭红了的眼睛,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偷偷摸摸的和宁立倾站在没有人的缅怀厅角落里算账。
“诚惠八小时4800元,给您打个折,去零给4500就行。”
说着,裴慕回从包包里摸出一个贴了支付宝和微信收款码的银行pos机,因为哭得鼻子有些不通气,他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刷卡要多0.5个点的手续费。”
宁立倾动作麻利地拿着手机刷二维码转账,他对裴慕回今天的哭丧表现还算是满意的,压着嗓子小声道:“5000不用找了,工作服也送你了,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今天这事你知我知——”
裴慕回立马保证:“老板大气!绝不透露,您放心。对了,如果您需要我再去和那些好奇的人讲述一下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我都可以的!”
宁立倾心里一哆嗦:“不,你不可以!拿钱走人!立刻!”
裴慕回觉得自己冰冷透支的身体已经完全被刚刚到账的钱所治愈了。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把哽咽的哭腔压了下去,然后声音温柔地表示道:“好的呢,老板再见。”
裴慕回甚至按捺住了自己刚刚想要借个换衣间的想法,当即听话地转身离开。
在烈日下暴晒整天的道路依旧滚烫,室外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便驱散了裴慕回身上萦绕不去的寒意。
在这片堪称燥热的暑热余温里,裴慕回竟是轻松地舒了口气,感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温暖中舒展开来。
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察觉到,身后的灵堂上,传来了一道充满了探究和渴望的贪婪视线。
裴慕回瞬间芒刺在背,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路边树荫下,朝着公交车站点一路狂奔。
裴慕回打死不肯回头。
“可恶!大白天的,还这么多人,瞎闹什么鬼!”
宁以靖漂浮在自己的棺材上面,直勾勾地看着裴慕回一个人走在落日之下、头也不回的单薄身影。
他那双本应漆黑的眼珠里,时而闪过一道道诡异艳色的绺裂痕迹,仿佛晶体破碎后又被蠕动的液体粘合在一起,投射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无端诡异。
她好坚强,一个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柔弱单薄得让人心生爱怜。
她一定是我的未婚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