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谢归途透过窗棂,望着祠堂外的天枢台。
天枢台上,原本立着的北斗剑派的历代掌门塑像,恢弘可观。从北斗神君起,到萧无涯止,共计三十六座。
而如今,这三十六座塑像都倒塌了。
在萧无涯的塑像之后,还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般的新塑像。尽管它尚未完成,已经能窥见雏形了。
——在萧无涯死后,殷福大摇大摆地接管了北斗剑派,过了把一宗之主的瘾。他自称北斗剑派第三十七代掌门,原想给自己也塑一座雕像。殷福不知廉耻,也不知礼数,对北斗神君以及历代掌门全无敬畏之心,竟然妄想僭越,计划要将自己的塑像修的比北斗神君的更大。
北斗剑派的弟子们本就对萧无涯的死心存疑虑,更是不愿意认那个殷福为一宗之主。当殷福宣布要接管北斗剑派,并且为自己塑一尊掌门雕像的时候,更是惹来了怨愤。
以致于殷福这个“掌门”之位,屁股还没坐热,整个北斗剑派上上下下的弟子们,竟然全都跑光了。
殷福处心积虑想过一把统领世家大族的瘾,可竟然成了个光杆掌门,整个北斗剑派跑得只剩个空壳,这把他气得够呛。
而殷福的掌门雕像还没来得及完成,雁北便整个落入了楚风临之手。如今雁北已经彻底被魔族占据了,仙盟又节节败退。这北斗剑派的七座山峰,都被魔族所占据,殷福便是想来继续修他那做雕像,也是不可能的了。
谢归途望着窗外。
在他记忆里,北斗剑派中春光明媚的日子居多。不知为何,这段日子却都阴雨蒙蒙的,看不见半点日光。
灰蒙蒙的雨幕中,隐约能看见有一团白色的在滚动着,从远处直冲而来,越来越近。
谢归途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湿漉漉的白狼,毛全被雨水打湿了。
“十七……”谢归途愣愣的看着那只白狼灵兽幼崽。
相比起普通的狼来说,它的体格和年龄都已经不小了,足有一条黄狗的大小。但是对能长成一座小山包那么魁梧的白狼灵兽而言,它只是个小宝宝。
十七嘴里叼着一只青蛙,嘴巴附近的毛脏兮兮的,像是刚刚一头扎进了淤泥里。
它从雨幕中蹿出,似乎原本是想到这里避雨的,可抬头看见了谢归途,它顿时高兴得“嗷嗷”乱叫。
它这一叫,嘴一松,方才叼着的那只青蛙落在了地上,蹦跶了两下便逃走了。不过十七也不在意,它抖了抖身上的毛,甩掉了雨水,像小狗一样欢快地扑了过来。
谢归途低头地看着这湿漉漉的狼崽拱进自己怀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反而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狼崽的耳朵舒服地抖了抖,嘴角的弧度像是在朝他笑一般。
它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谢归途的手,忽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小狼崽子似乎是觉得他的手太冰冷,焦急地在原地打转了一圈,然后吊起一块垫子,拖拽到谢归途膝盖上。
十七脏兮兮
的爪子上都是泥浆,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弄脏了祠堂一尘不染的地面,还弄脏了谢归途的衣襟。
看着自己衣服上一个脏兮兮的梅花大脚印,和往常一样,谢归途叹了口气道:“……笨狗。”
但这一次,他的声音却是格外的五味杂陈。
狼崽再度拱进他怀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它毛绒绒的耳朵轻轻擦过了谢归途的笔尖,令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十七似乎刚在玉簪花从里打过滚,被这雨水冲刷过后仍然没有完全散去,绒毛上还残存着淡淡的玉簪花香味。
谢归途垂下眼眸,想起自己住处后面的那一大片玉簪花。常年无人打理,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仅仅一山之隔,但他被楚风临软禁在此,无法出去,也不能去看看自己从前的居所。
狼崽看不懂谢归途眼中惆怅,它只知道它一直想跟他玩的仙君,今天终于肯跟它玩了,略显兴奋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谢归途难得对这个小玩意儿非常有耐心,轻轻抚摸它的脊背,用指尖替它把凌乱的毛发梳理整齐。
曾经鼎盛的北斗剑派,如今人去楼空,只剩下这么一只小狼崽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还和往常一样在欢迎他了。
谢归途怀抱着狼崽,闻着熟悉的玉簪花香味,神情恍惚。就在他垂着脑袋,快要睡着的时候,怀中的狼崽忽然警觉地跳了起来,冲着门外“嗷嗷”叫了两声。
片刻后,祠堂的大门“砰”地被人推开了——
伴随着寒风和潮意,满身血气和肃杀的男人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那些魔族守卫们全都留在了外面,不敢跟着进来。
狼崽十七看见那人,竟然从谢归途的怀中跑了出去,欢快地朝那人摇尾巴。
谢归途这才想起来——这小狼从前是他喂大的。
如今楚风临成了恶贯满盈的魔尊,人人都畏惧他,但十七却不懂这些。它只知道那是它童年时候的玩伴,很高兴再见到他,屁颠屁颠地跟在楚风临身后。
谢归途望着他身后被风雨吹动摇晃的门。原本隔着门窗听不分明的雨声,如同鼓点一般响亮,击打着耳膜。
屋里的蜡烛被夹杂着湿气的寒风吹动,跳跃闪烁,险些就要熄灭了。
屋外的魔族守卫,识趣地替他们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了外面。
楚风临神色如常,面色冷淡,暗金色的眼瞳里几l乎看不出波澜。但谢归途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
那人穿了一身华贵的黑色长袍,看起来一切如常,可当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衣摆拖在地上,留下了道道的血痕。
“你受伤了。”谢归途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没有动。
狼崽十七吸了吸鼻子,似乎对这血腥味十分敏感,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个冷峻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呜咽。
楚风临没有答话,径自走到了谢归途的面前,勉强笑道:“师兄心疼了?”
“……”谢归途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手
,“滚。”
那人歪了歪脑袋,盯着他看:“不滚。”
两人一个跪坐在地,一个站着,高度有些不协调。可谢归途懒得起身,微微仰起头看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楚风临目光闪烁,不紧不慢地弯下腰,一把抓住了谢归途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谢归途下意识地挣动,想要抽手,但那人却不让。
无奈,谢归途只能硬着头皮去感受——那人的灵力一片紊乱!
他大概知道楚风临要说什么了。
那些外伤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但他体内紊乱交缠的灵力和魔息,却足以致命。那人这些日子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多半是些杀伐争斗之事,魔息比谢归途上一次查看时还要紊乱许多!
再这样下去,他活不过十日。
谢归途垂下眼眸,知道他大概是忍耐忍不住想碰自己了。
“可……”谢归途艰难地开口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我是你的师兄啊……”
那人站在他面前,轻抚他的脸颊。温热的脸颊接触到了对方冰冷的护腕,谢归途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正因为你是本座的师兄。”那人垂着眼,怜惜地看着他,“师兄不是很心疼我吗?先前,本座都没开口,你就主动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承担了一部分灵力……怎么这一次,却又不肯帮我了呢?”
谢归途颤栗道:“我不是你师兄。”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却不生气:“你先前还和本座讲什么师兄弟情谊,可这会儿,怎么又不认本座这个师弟了?”
谢归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他的神情真的很陌生。就连那笨乎乎的狼崽十七,都感觉到了他周身散发的森然狠意,吓得夹紧了尾巴。
“你不是我师弟。”谢归途颤声道,“把我的师弟还给我。”
“本座已经不是你的师弟了。”那人摸着他的脸,戏谑道,“不过,你还有一个师弟。师兄还要不要,全凭你决定了。”
谢归途怔怔地望着他,哑声道:“我真后悔。”
“什么?”
“我真后悔。”谢归途哑声道,“那一天救了你,还带你回了北斗剑派。”
那人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道:“可后悔也晚了,不是吗,师兄。”
谢归途沉默了良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妄行。”谢归途无力地拉住了他的衣角,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师父死了。”
烛光静静地闪烁着,忽明忽暗。楚风临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缓缓伸出了一半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
两个魁梧的骷髅守卫,一左一右架着谢影,将他从地牢中抬出,随即扔了出去。
谢影摔在地上,又倔强地迅速爬了起来,对着面前之人恶狠狠地道:“这又是做什么?你不是看我不顺眼吗,直接一刀杀了我便是。”
楚风临面色冷淡,背
手而立,不紧不慢道:“有人求我放你走。”
“……”
谢影死死瞪着他,却又自知不是对手,只能咬牙切齿道:“……如今你这样伤害他,师兄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师兄最喜欢的师弟自然是我,呵,是我赢了。”
白虎长老见这小子还敢猖狂,怒骂道:“你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幸亏老夫没吃你的肉,若是吃了你的血肉,怕是要变得像你一样蠢笨!尊主放你一条生路,你竟然还这般不知好歹!还不赶紧滚!”
谢影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他心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走了。
楚风临头也不回地走了,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去告诉须弥山的人,让尽管他们来杀本座。”
谢影心知不能辜负师兄的一片苦心,咬着牙起身。但走了两步,他还是忍不住最后一次回过头来,不甘心地冲着那人的背影喊道:“你真的不在乎他的感受了吗?”
楚风临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半点停留。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就和他的那颗心一样渐行渐远。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
“妄行……”脑海中闪过了前世种种,谢归途当机立断,迅速下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抱住了面前的男人,硬着头皮道:
“你写给师兄的信,师兄都看到了。”
楚风临有一瞬间的错愕,他似乎没有预料到谢归途会是这样的反应。看着被他随手丢在一边的横空剑,还那有些愣神。
“妄行,我说我喜欢你,还算数的。”谢归途哑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说过的,你永远是我的师弟。”
在这瞬间,他捕捉到了,对方的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但很快就消散了。
“哦?”那人伸手摸了摸他湿润的唇,将指尖戳进了他的唇缝,搅弄着柔软的舌根,满是恶意地说道:“师兄喜欢本座?那你就来证明给本座看看吧。”
谢归途垂下了眼眸,应声道:“好。但是不要在这里。”
“就在这里。”那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现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