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并不罕见,可整座城里几乎没有活人,全是生魂,那就称得上是离奇了。
刚才惊吓中缓过神来,老婆婆就急不可耐地拿上家里唯一的蜡烛,站了起来。她走到墙边,用手掀开了一小片帘布,露出藏在后面的一方神龛。
望着其中供奉着的神像,老婆婆口中念叨了一句什么,随即膝盖一弯,直直地朝地上跪了下去。
谢归途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她供奉的那座神像是用泥土捏的,做工有些简陋,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脸型圆润,面色和蔼,长得慈眉善目的神。衣摆的刻画几乎全都省略了,和神像座下的莲花融为了一体。
看了几眼,谢归途竟然认不出这是何方神圣。“婆婆,您拜的是谁……?”
老婆婆跪在那小小的神龛前,将双手举过头顶,很虔诚地膜拜。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竟然红润了一瞬:“是我们的王。”
从她方才虔诚跪拜的模样看来,她似乎对这位“王”有着难以描绘的崇拜。即使家徒四壁,也一定要在家中供上这么一尊神像。
“尔夏王?”谢归途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连北斗神君都尚未出世,雁北一带也没有形成统一的信仰。北域一些游牧民族的头领,不单单是他们的王,同时也被认作是宗教领袖。
在这一瞬间,谢归途忽然感觉到了一个窥探尔夏文明的裂隙。
从前,他对尔夏国的了解几乎都来自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甚至一度以为它并非真实存在。历经千年时光,关于尔夏国的故事早已经被改编的面目全非,只有其中最耸人听闻的部分被保留下来。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也无人知晓了。
无需谢归途提问,那老婆婆已经主动向他提起了那位“尔夏王”的丰功伟绩。
“最初,王引领着他的信众,建造了这座城市,让我们尔夏国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免受野兽的侵扰。在王的带领下,尔夏国很快发展了起来,房屋越来越多,城市越来越大,甚至吸引了许多像你们这样的南境商人前来贸易……可以说,我们尔夏国的历史不过二百年,能辉煌至此,建立起如此庞大的一座城市,都要归功于我们的王。”
“二百年?”楚风临忍不住道,“那位王活了二百多岁?”
如果这老婆婆所言非虚,这位尔夏王可能还真不是一般人。
“是呀。王自幼跟随山中仙人修习仙术,有翻天倒海之能、天地同宽之寿。”老婆婆坚定地说。
听她这描述,说的好像不是一个沙漠小国的国王,倒像是个神仙。楚风临忍不住摇头道:“婆婆,那位王既然有如此的本领,为何不将外面那些游荡的生魂解决了?”
从尔夏国覆灭的结局来看,尔夏人盲目地崇拜那位尔夏王,认为他能解决一切,结果却不是太好。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那位尔夏王,是否真的那样全知全能。可下一秒,她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不,
王一定会救我们的。”
“那些生魂,就是证明。”
……
在两人的不断追问下,老婆婆这才将尔夏国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这位老婆婆姓马,从前街坊邻居都叫她马婆婆。马婆婆从小就在这座城里出生、长大,从没有离开过尔夏国。她和小孙女阿娃,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靠卖一些织物为生,虽然清贫,但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中开始流行起了一种怪病。染病的人忽然变得嗜血,状如疯狗,见人就咬。”马婆婆叹气道。
“起初,大家以为只是疯病,把染病的人关在家中,不让他们跑出来。可是这没什么用,染病的人依旧越来越过。不出七日,最初那批染病的人全都死了。”
“大家这才知道那不是疯病,而是一种会死人的怪病!染病的人一天天地增多,可是谁也找不出那怪病的源头,也无力医治。很快,满大街都是口吐白沫的疯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见人就咬。没染病的也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门。”
“百姓们日夜祷告,祈求这场疫病快点结束,终于把沉睡的王惊动了。”
“多亏了王的慈悲,他不忍让自己的子民受苦,亲手在城外布下结界,不让死者的魂魄离开这座城市。这些游荡的魂魄,因此变成了生魂。”
听到这里,谢归途微微一怔:“……这算什么办法?”
那尔夏王既找不到那怪病的源头,也没有办法医治伤者,最终只能把死者的魂魄留下,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马婆婆摆摆手,憧憬道:“王许诺,等到他的飞升之日,城里的百姓都能随他一起永登极乐。到那时候,死去的人们也会复活。”
谢归途蹙起了眉,隐隐觉得不对劲:“……所以,尔夏王把百姓的生魂留在城中,为的是等到他羽化之时,同他一起飞升?”
古往今来,真正渡劫成神者屈指可数,死在雷劫之中的反倒数不胜数。在此之前,谢归途从没听说过世上有尔夏王这么一位神明,但尔夏国一夜之间消失的故事倒是人尽皆知。
看样子,这位尔夏王的飞升,大概是没有成功。
谢归途心沉了下去。看着满眼期待的马婆婆,他不敢告诉她真相——这位尔夏王,还有百姓们所期待的飞升,恐怕不会发生了。
马婆婆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是啊。从此,活人和生魂就在这座城里共存。黄昏时,活人看不见生魂,生魂也看不见活人,互不干扰。”
谢归途心道:果然。黄昏时如影随形跟着他们的脚步声,就是这些生魂。
生魂或许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也听到了生魂的脚步声,可就是互相看不见彼此。因此,在黄昏这一段时间里,百姓们是可以随意活动的。
“每当到了夜晚,太阳落山,生魂就和活人就出现在了同一个世界。生魂找不到自己的躯体,因此就只能抢占别人的。一旦跟活人相遇,
生魂会想方设法占据活人的身体。”
“这些生魂,在生前都是我们的族人,我们不忍伤害,于是纷纷采用躲避的方式,和他们共存。”
“大家发现,生魂的视力不好,且看不见黑色,所以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涂了黑色的涂料。还有一种用朱砂掺杂狗血制成的涂料,在辟邪的同时,也能隔绝活人新鲜的气味。涂在门窗上,那些生魂就进不到屋里来。”
“原来如此……”第一次见到尔夏国的古建筑时,谢归途只觉得奇特,没有想到,原来在这些奇异建筑的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马婆婆叹气道:“方才外面探头的那个,原本是住在我家对面的邻居。你们刚才,好像就是从他的屋子里出来的。”
“他以前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好的木匠,也是个很好的邻居,常常照顾我和阿娃。你看,我们屋里为数不多的桌和椅,都是他给我们做的。还有这个神像,也是他帮我捏的。我的年纪大了,阿娃又还太小,所以他每天早早地起床以后,都会先来敲我们的门,看看我们需要什么帮助。”
“但是从上个月开始,他忽然失踪了。又过了几日,出现了有一个生魂,总是在半夜来敲我的房门……那是他常年以来的习惯,即使死后竟然也保持着……”
谢归途听着,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先前在门口不停晃荡的诡异脚步,原来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失去了肉身的他,一直被涂抹着朱砂和狗血的大门阻隔在外。或许游荡的生魂永远也不明白,那扇熟悉的家门,为什么自己永远也进不去了。
马婆婆抬手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眶。对她而言,这恐怕更不是滋味。街上游荡的魂魄,其中或许有不少都曾经是她熟识的人。
“然后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了。死者越来越多,街上的生魂也越来越多,活人的数量倒是一天比一天少了。我一直担心,要是我染了病,真不知道阿娃一个人应该如何照顾自己。可没想到,我这一把老骨头安然无恙,阿娃却先染上了病……”
说道这里,马婆婆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谢归途沉声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
马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离开?我们尔夏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从没想过要离开。离开了尔夏国,又能去哪里?”
谢归途说:“我们是从雁北来的,如果你们愿意,或许可以到雁北去。”
“雁北……”马婆婆口中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尔夏国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见劝说不动她,谢归途叹了口气,只能道:“婆婆,我们不是尔夏人。若是我们想离开,回到自己家去,您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吗?”
马婆婆思考了很久,似乎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想要离开:“尔夏国只有一个城门,经商的外乡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但是现在城门已经被关闭了,只有王才能打开。”
“如果我们想离开,就得去寻求那位尔夏王的帮助?”
谢归途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尔夏王的神像。他的神像慈眉善目,看起来是个讲道理的主,但从尔夏国如今的状况来看……谢归途不是太敢相信他。
“离开做什么?”马婆婆劝说道,“再过七日,就是王的飞升之日,到那时候,所有人都能永登极乐,死去的人们也会复活。”她脸上带着红晕,浑浊的眼睛里难得流溢出光彩。
……
谢归途站在窗边,隔着血色的玻璃望着外面的大街,依稀可以看见远处有几个游荡的人影。
“师兄,你在想什么?”楚风临忍不住走到了他身边。方才听完了马婆婆的讲述,谢归途已经沉默不语了许久。
“……我在想,那尔夏王的飞升究竟有没有成功。”
隔着衣服,谢归途摸到了那份偷偷藏在袖子里的卷轴。
“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神明。如果那尔夏王飞升成功,拥有了神力,那尔夏国又怎会覆灭?可……如果尔夏王的飞升没有成功,那摘星楼主人又为什么要说,这幅卷轴中藏着‘飞升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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