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露换了衫裙出来,步入庭中。
邹云已为洛枭解了毒,治了伤,他面有不忍,低声告之她,洛枭浑身遍布箭伤刀痕,无一处好肉。
饶是身经百战如邹云,都觉触目惊心。
朝露静静听着,望着昏迷中的洛枭,而后蹲下身来,裙裾曳地如点点流金挥洒。
她心知,他为了逃脱洛须靡布下的埋伏,赶来救她定是历经九死一生。穿一身夜行黑衣,也是为了掩盖身上重伤。
一刻前,他在她面前还如旧龙腾虎跃,丝毫看不出有恙之态。
他藏得很好,是怕她担心。
朝露为洛枭擦去手掌的鲜血,不经意抚过他手指上厚厚的茧。
这双手教她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奔袭,无论前世今生,都想护她无虞。
她撤回目光,定定望着邹云,道:
“邹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答不答应?”
“这……”邹云猜到了几分,硬声道,“臣身份低微,昔年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一个肝脑涂地,”朝露站直了身子,盯着他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与你说清楚,免得你将来后悔。”
她昂首朗声道:
“新王有令,三王子洛枭叛逃,捉拿归案者,赏百金;取其头颅者,赏千金。你可知晓?”
邹云颔首:
“臣知。”
“王庭中盯着我三哥行踪的耳目不少,你救了他后若是被人发现,不仅没了今日功名地位,还身负死罪,或将一世流亡,你可知晓?”
邹云回道:
“臣知。”
“既然都知道,你为何答应?”她微微侧目,望向他。
少年抬眸,目光灼灼:
“三王子殿下忠肝义胆,英勇盖世,绝非叛逃。”
朝露一笑。
她三哥领乌兹王军,声震西域,自是有拥趸万千。
邹云果然是李曜选中重用的人,不仅慕强进取,亦对政-治敏锐,有是非之心。
“邹云,你听好。”她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之前佛殿大火,你未有来救我,是欠我一条命。我今日将我三哥托付于你,你送他出城,照料好他,全当还我一命。你可愿意?”
邹云咬了咬腮。她不知道,当夜他其实违背王命军令,冒死前来救火了。
可此刻,他却有几分庆幸,她并未发觉。
他不再犹豫,回道:
“臣,愿意。”
“好。”朝露心下稍舒。
夜色渐沉,子规幽啼。
她蜷起手指,紧握成拳。
心知佛子有难,她不能再耽搁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觉身间忽地一紧。
朝露回眸,看到她的一缕裙摆被邹云拿着刀柄勾住。
之前,他连她的衣衫边缘都不曾碰过,从未有过如此逾矩之举——可即便此刻逾矩,也只是用刀柄,而非徒手沾了她的裙。
寥寥数个宫灯,萤火之光有几分凄迷,映在少年暗沉且隐忍的眸光中如同星子点点。朝露听到他一贯沉稳的音色:
“殿下曾对臣说过,不想被幽禁宫中,供人赏乐。臣今夜既能护送三王子出城,殿下为何不一道离开乌兹?”
语气冷硬,还有一丝,于他当下身份来说,不易察觉的狂妄。
前世那位少年将军睥睨天下的凛然气魄,已在此时初显。
朝露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以为只要逃出王庭,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吗?”
“你以为不做乌兹王女,就可以不供人赏乐吗?”
她轻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就要乱了。乌兹很快也再不是乌兹了。”
西域一番混战之后,乌兹国会成为大梁的属国,堂堂乌兹国王也不过是李曜的一个藩臣。
“我父王故去,我三哥势单力薄,只身去北匈闯荡。我无一兵一卒,出了这王庭,谁来护我?”她眉尖微挑,侧身看向他,问道,“你吗?”
邹云握紧了刀柄,刀身嗡嗡作鸣。
他本以为自己能劝住她,也觉得以他之力能护她出城并非难事,哪怕不计一切后果。
可此时,他却被她问住了,此刻之前脑中翻江倒海的思绪,不切实际的幻象通通被浇灭了。
是了,纵使他能救她出城,又凭何能护得她一世?名震西域的绝色在乱世中只会沦为男人们争夺的物件。
那么,有谁可以护她?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不可置信、不可思议的答案。
一旦想通,佛殿着火那夜,她一切无端的行径在此刻有了解释。
邹云气息初定,声音却沉了下来:
“殿下今日着舞裙赴宴,是要为佛子献舞。”
朝露侧着身,看到他神色半明半昧,唯有一双眸子,炽烈般的亮。
往日里,他的目光总是刻意避开她。今日,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舞裙,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好像如此定在她身上,就能让她走不了似的。
见她不语,邹云又近一步,沉声道:
“殿下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朝露敛了敛衣,那缕柔纱便轻轻离了他的刀柄间,低低垂落。
她声音很淡,容色却异常坚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佛子身在虎穴,她若不能同往,如何得利?
邹云没有再言语,默默为她让开了道。二人错身之际,他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她回身,看到少年面色恢复了冷静,眼中却仍有不散的余热。
“臣今日还有最后一问,”他望着她,开口道,“为何殿下一直都唤我为“将军”?”
他明明只是个侍卫长,离这个他心底渴求的位置不可谓不遥远。
朝露怔了一怔后,莞尔一笑。
因为你就是大将军呀,她心道,不仅乌兹,就连整个西域,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她眨了眨眼,嘴上却道:
“因为我梦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将军。”
邹云怔忪,一直目送着她远去,此夜心绪却再难平静。
又是一个有朝一日。
可他,竟也会入她的梦吗?
***
乌兹王宴已是数年未开。洛须靡新王即位,为显威仪,将此宴布置得穷奢极侈。
数百支金莲灯台,烛火映着金漆壁画,满堂辉煌,亮如白昼。酒盏碗箸,皆是白玉为身,镶金为饰。毛毡坐席,是新猎得的狐裘作底,细密金丝编织其中。
席间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从未间断。
窈窕的舞姬穿梭宴上,劝酒行乐,将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哄得眉眼带笑,乐不思蜀。
可众人即便喝得神思摇荡,却始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宴以来,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王座之下的席首。
那里,佛子洛襄被众僧簇拥在中间,滴酒不沾,闭目静坐多时。
有喝得醉醺醺的使臣前来敬酒:
“佛子,美酒佳肴,何不共饮一杯?”
“酒色,乃佛门大戒。”他回礼拒道。
闻言,座上数名西域番僧看准时机起身,为首有一人身着缁深长袍,络腮胡须,对着佛子道:
“听闻佛子七岁学佛,十岁能日诵千偈,惊世辩才闻名西域。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便要与你辩一辩。”
“若是你输了,你便要饮下这杯中之酒。”
满场哗然,众使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佛门弟子饮酒,就是破戒。这群番僧不怀好意,挑战佛子是为了让他破戒。
一片喧哗声中,洛襄从座上缓缓起身,同样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身如玉树,风仪万千,气度端严,令人无法逼视。
他知此战避无可避,淡声回道:
“愿闻其详。”
见佛子不惧声色,从容应战,一群番僧齐齐来到堂前,其中一人指着场上一群艳色舞女,道:
“乌兹乐舞源于祭祀,就是献给神的礼仪,佛子为何不睁眼一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道。
下一个番僧目露精光,双手合十,道:
“让我说,佛子此言差矣。佛国有妙音鸟迦陵频伽,如是美音,若天若人;亦有歌舞之神紧那罗为天宫伎乐,幻化为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劝人发菩提心。如此,怎可视作空?如你所言,岂不是佛国亦是空相?我等所修佛法,亦是空相?”
洛襄神色平静,对曰:
“此非佛国,何来仙乐?此非净土,何来飞天?”
一语破执,化解了无稽的类比。
这个番僧无言以对,默默退去。他身旁另一个长臂番僧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佛子所奉大乘佛法,视诸法皆空。是也不是?”
洛襄微微颔首,应道:
“不仅色相为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此番僧见他落入陷阱,咧嘴一笑,指着洛襄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道:
“既是一切皆虚,这酒亦是空无,佛子饮下这酒又何妨?”
此言一出,使臣纷纷侧目,停下杯盏,势如看场大戏。众僧亦是神色一凛,暗暗叫苦,为佛子捏一把汗。
因明眼人皆看出,这群番僧实在是有备而来,故意为佛子设下此两难之陷阱。
若是他认为无妨,便是要饮下这酒;若是佛子不饮,便是视酒不为空无,推翻了自己方才关于“空相”之言,同样是输了辩论,亦要饮酒为罚。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停杯投箸,昂着头伸长颈子,就等着佛子回应这一残局。
王座上的洛须靡唇角已止不住地上扬。他设下此局,已等候多时,就要看佛子当众出丑。在洛须靡的之示意下,殷勤的酒侍甚至已在佛子案前斟满了一杯酒。
箭在弦上,危机关头。岂料佛子身后的僧众中冲出个比丘,一把夺过案上酒盏,将酒一饮而尽,掷于地上。他满眼含泪,抹了抹面上颈上淌下的酒液,悲愤道:
“我替师父饮酒破戒!你们一个个不怀好心,休要再强逼!”
他向着佛子双膝跪地,道:
“师父,我破了戒,按律当逐出门墙,不容于佛门。先谢过师父授业之恩。”
语罢三叩首,他趔趄着后退几步,趁人不备一把拔出宴上侍卫的腰刀,引颈自刎,血溅当场。
两个武僧急忙上前制住他,夺下了刚沾血的刀。在场沙弥比丘见此惨状,无不痛哭流涕。洛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他上前为伤者把了把脉,对身旁几个比丘道:
“还有救,扶下去疗伤。”
宴席上有几个中立的使臣唏嘘声一片,哀叹痛惜佛子今夜赴此鸿门宴,乃是羊入虎口。
洛须靡眼见差点得手,场面却因此人搅局变得混乱。他猛拍大腿,又坐不住了,狠狠朝那群番僧使了个眼色。
番僧们呆立片刻,那为首的络腮胡奸笑一声,仍是要纠缠。他指着洛襄,大言不惭:
“佛子,你徒儿已替你认了输,你认是不认?”
在他的不断造势之下,早被洛须靡拉拢的几个看客使臣顺势帮腔接话:
“是啊,佛子既输,就该自罚三杯酒!”
“难道,佛子想要抵赖,不认账吗?”
一时间,窃窃私语,嘲弄嬉笑,不绝于耳。
场面难堪之际,一声娇喝忽从殿门外传来: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讽意昭然,不留情面。
众人纷纷朝后望去,只见一少女缓步入殿,一身织金白羽仙裙,与满壁流光交映生辉,耀人睛目,摄人心魂。
她声如银铃,语笑盈盈道:
“只我一人,便可使得佛子破戒。”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导致损失了不少读者,现在快要入v了,希望大家每天来支持~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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