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封有游魂的装尸袋与蜡像人暂时安置在管理处，许冥走出门来，随便找了个门槛坐下，原地思索片刻，拿出小本本来，开始重新规划对净雨村的修改建议。
村长因为要统筹后面的工作，又一会儿，才终于赶了过来，许冥头也不抬地抬手冲他挥了挥，动作间无意露出腕上手表——只见上面的数字，已经跌到仅剩十点。
村长眨着眼睛，好奇靠了过去，又与许冥交流了一下副本修改的意见后，方小心道：“师傅，我之前就有些想问了。您这个表上的数字，代表的到底是……”
“哦，你说这个。”许冥看了下腕表，轻描淡写道，“你可以理解成生命值一样的东西吧。也可以算是法力值。”
她偏偏头，琢磨了一下怎么解释：“相当于既是血条，又是蓝条了。”
村长愣了一下，再开口时有点呆滞：“可、可我看它好像快要见底了……”这不要紧吗？
“看情况了。如果你们副本不会再出一个游魂的话，那应该就没什么要紧了。”许冥耸耸肩，将手放了下来。
村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而细细一回忆，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可我之前看你好像说一会儿话，这上面的数字都会掉……”
“嗯，这个，怎么说呢……”许冥偏了偏头，倒没有隐瞒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我身上的某些特质，所以当我进一个新副本时，会被那里的规则本能排斥。所以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带着，也会被扣血条……”
但当她通过某些事情，获得了对应副本的信任后，这种纯因为排斥而产生的扣血，就不会出现了。
在她彻底将红衣女封装时，她腕表上的数字就已经掉到了十二点。而从那之后，除了因为搬运劳累都又掉了两点外，她的数字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不过这也仅意味着，她可以在这副本里放松地呼吸和发呆而已——一旦剧烈运动或在使用力量的话，还是会造成扣血。
“所以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在这次运营结束后，先将获得的情绪值给我打过来一些。”许冥露出一个乙方的微笑，“不然我可能只能赖在你们这里静坐示威了。”
“啊好的好的，绝对没问题！”村长立刻连连点头，“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余下的几个玩家，已经接近通关了——”
他说着，将专用的平板拿出来递给许冥看：“这次副本运营的详细数据也已经加载出了大部分……最厉害的是，这次的情绪值，存在三个回收峰值！”
许冥低头，只见平板上是一张曲线图。曲线一共有四根，分别代表这次进入副本的四个普通玩家，横轴代表的是时间轴，纵轴代表的则是对应时间点上，玩家们产生的情绪值——而正如村长所说，在三个时间点上，玩家产生情绪值是最高的。
而将时间和相关对象联系起来一看，不难看出，这三个对应的节点，分别是邱雨菲雨中遇到红衣女、丁一安全屋中遇险，以及后续方邱二人，再次在安全屋中遇到红衣女。
“所以我建议，安全屋真的没必要做很安全么……”许冥微微挑眉，“比起有预料的危险，肯定还是颠覆已有认知的东西更可怕。在玩家认为自己已经安全的时候突然来那么一下，这招虽然简单，但绝对好用。”
“嗯嗯，您说得对。”村长连连点头，八只眼睛都跟着亮起来，“这点完全可以用到后续的修整中！太感谢了！”
许冥摇摇头，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小本本，想想又道：“对了，那剩下三个玩家，现在是都离开了？”
“都没呢。”村长道，“两个女玩家已经靠着隐藏线索解锁支线任务，还要花一些时间。至于另一个男玩家，他没有伞，只好先躲到安全屋里去了。”
“哦……”许冥思索着，又看了眼那块平板。只见代表着时间的那条横轴，还在不断更新延伸，生成新的数据。
说起来，丁一的尸体还在安全屋里。不知道会不会诈尸。
“话说回来，那个写着隐藏线索的绢布上，到底是什么内容？”许冥顺口问道。她拿到那绢布上上面还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对此还蛮好奇的。
村长闻言，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那个啊，其实就是一份补充的资料，关于这个村子和雨中怪物的设定。”他搔了搔脸，抓下一把泥，“在后山的神龛里，也能找到一块绢布，上面写的是暂时击退怪物好逃出村子的办法。而只有在拿到那份线索后，写有隐藏线索的绢布才能显出信息。”
逃生的办法中，并不会提及怪物的真实身份，以及村子被浊雨笼罩的原因。而在隐藏线索中，则会揭晓——将村子变成这样的真凶，正是被污染而产生愤怒的泉水之灵。
“在遥远的过去，泉水之灵会定期降下净雨，洗去山里与村中的污秽，为村子带来新的生命力。然而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大，自然资源被过分攫取，泉水之灵也因为被污染而愤怒，最终降下浊雨，污染了整个村子的生命……”
村长兴致勃勃道：“当然，这些都是暗喻。所谓的‘净雨’，指的自然就是大自然的自我净化能力，而人类因浊雨而亡，代表的则是人类肆意破坏环境，必将自食其果……”
“行行行，这部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不用说太细。”眼看村长越说兴致越高，许冥赶紧叫停，“所以，那个支线任务要求的是……？”
“进行一次净化仪式。以及向泉水之灵道歉。”村长认真道，“恢复理智的泉水之灵，就会主动打开出口，让玩家离开。”
……还真是充满教育意味又相当童话的结局。
许冥默默想着，又听村长道：“不仅如此，根据剧情设定，在得到净化恢复理智后，泉水之灵还会褪去因污染而产生的肮脏外表，恢复原本英俊的外貌，并再次降下久违的净雨……”
话未说完，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闷雷。瓢泼大雨说来就来，落下时却不再伴有浓郁的腥气——冲刷而下的瞬间，反而给人一种清爽澄澈的感觉。
痛痛快快、轰轰烈烈，仿佛能洗掉一切的脏污。
村长抬头静静望着这场雨，伸手去接顺着屋檐落下的水，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像是山间叮咚的泉水：“喏，就像这雨一样。”
许冥：“……”
“……村长。”默了片刻，她轻声开口，“能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才想要做这个设计的吗？”
“为什么？”村长动作一顿，八只眼睛里掠过一闪而逝的茫然，“要说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样写，比较环保？”
又或许，只是因为一点模糊的印象，一场隐约的梦。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我有时，其实也会做梦。”村长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说不太清梦里有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就是一只眼睛，静静躺在水底，透过澄澈的水面往上看。”
看着水面一点点被污浊盖满，看着阳光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但很奇怪，明明应该是很令人不快的事，梦中的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愤怒也好、绝望也好、痛苦也好……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像是被某种力量完全剥离，只余梦醒之后，一些挥之不去的怅然。
“我总有些在意这个事，却又说不清为什么在意。”村长说着，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您说，像我们这种生在副本里的非人，也会有‘前世’这种东西吗？”
“……”
许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静静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思索片刻，下定决心般开口：“其实，副本也不一定非要追求惊悚度。”
“……？”村长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换话题，愣了一下，“什么？”
“我是说，关于副本设计……”许冥用笔戳了戳手里的小本本，“副本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收集情绪值，替主意志供能。而一般以吓人为追求，则是因为类似害怕、愤怒、痛苦、绝望之类的情绪，是最容易为游戏主意志理解和消化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的情绪，不能作为能量提交。”
许冥顿了顿，又道：“而且，不止是玩家。员工的情绪，如果达到一定程度，也是可以被提取，并作为情绪值回收的。”
村长：“……”
他有些诧异地看过来：“您的意思是……”
“兰铎，知道吗？”许冥道，“无限惊悚的道具管理师之一。他下次过来，你可以让他在你平板里安装一个插件，这样就可以回收恐惧之外的情绪，并进行转化了——你到时候报我的名字，他会帮你的。
“再之后，你要搞环保还是搞童话故事，只要能感动你自己，就随便了——不过记住，这事最好别让其他副本知道。”
虽说不是坏事，但毕竟不合规。搞不好会被举报恶意竞争。
村长微微瞪大了眼，显然被许冥的话给惊到，顿了片刻，方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
许冥扯了扯嘴角，低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本子，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绿色，转头一看，才发现屋子旁边的枯树，竟已经抽出了新芽，嫩生生的，可爱非常。
许冥心说这个设计还挺有意思，转头刚想夸夸两句，不料对上一旁村长的脸，一个没忍住，一句“我去”差点脱口而出。
……才一个错眼的工夫，方才还满头烂泥的村长，居然已经变了个模样。
……烂泥上居然长满了芽。
许冥：“……”
“那个。村长。”她顿了一下，呼吸甚至因为那瞬间的视觉冲击而顿了一下，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开口，“你的头上，有点绿。”
“啊，已经长出来了吗。”村长有些惊讶地捂了捂自己的脸，掩在草芽间的八只眼睛转动，“不好意思，我有些控制不住……我特别开心或者感动时就会这样。尤其这还是我接手副本来，第一次看到净雨……”
“等等。”她望着不远处走过的另一个脸上糊泥的阿飘，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其他有泥的员工，也都会长草吗？”
“应该……会吧。”村长往前看了一眼，更加羞涩，“他们脸上的泥，其实都是来自我这儿，所以发芽的话会一起发……诶呀，你看，这绿绿的，多俊。”
他望着不远处同样脸上生草的员工，八只眼睛都快亮成了蜈蚣精。
许冥默了一下，诚恳建议：“要不加到主线里去吧。”
村长还沉浸在他人与自己的英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让玩家净化泉水之灵，最后降下净雨这段，干脆别放支线了。直接加到主线里去吧。”许冥认真提议，“等净雨落下，你开心到冒芽，这是一笔情绪值。而等你，还有你的员工，全部都冒芽之后——
“你们可以等在玩家离开的必经之路上，或者可以干脆搞一个夹道欢送。向他们展示你们英俊的外表。可以的话，再加几分感谢的笑容。”
许冥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诚恳道：“相信我，这样搞，你们副本的业绩，一定会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