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渐歇,容因身上裹了件极为厚实、连柔软的绣鞋缎面都遮盖住了的大氅,不顾碧绡的劝阻,在她的搀扶下软着两条尚且没什么力气的腿缓缓地往祠堂方向去。
路过棠园中那片如今已结过冰、冰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的湖时,碧绡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夫人便是被小公子推进了这片湖里,隆冬天气,这湖里的水不知有多寒凉,倘若不是被及时救上来,恐怕真就没命了。
如今想想,她仍心有余悸。
觉出碧绡神色有异,容因没说什么,只提醒道:“咱们再走快些罢。”
还没踏进祠堂,主仆二人远远便瞧见一个约莫有十岁左右年纪的半大男孩儿正神色焦急地守在院门口踱来踱去,时不时向里面张望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门是关着的。
“这是?”容因停住了步子,不动声色地开口。
碧绡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转眼便明白过来:“是平日里侍候在懿哥儿身侧的青松,夫人没印象了?”
她一番解释,容因才将眼前的男孩与记忆里书中的那个孩子对上了号。
眼前这个唤作青松的孩子是祁承懿乳母宋嬷嬷的长子,比祁承懿大了五岁,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关系匪浅。
宋嬷嬷原本是江家的婢女,曾经一直跟随在江氏母亲身边,后来许了人家。等生了第二胎女儿后,恰好江氏即将分娩,她便又给祁承懿做了乳母,在江家一向很得主家信重,于祁承懿而言更是无可替代。
然也正因如此,有一桩事就变得十分棘手——
这位乳母早在一月前被原主随意按了个罪名赶去了庄子上。
想起彼时那孩子为着这事儿在原主面前跪求了两个时辰,膝盖都跪得青紫肿胀也没能让原主松口时看向原主的眼神,容因顿时一阵心底发毛。
把人家视若生母的乳母赶走,她还焉有活路?
她忽然觉得趁着祁承懿还未长大,自己先行找个痛快的死法更靠谱些。
抿了抿越发苍白的唇,容因敛眸,掩去眼底的忧色,故作平淡道:“记起来了,往常倒是没怎么留意。”
她面上从容,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此番一定要趁此机会将这位宋嬷嬷好好请回来。怎么说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不是?
“夫,夫人……”,青松又来来回回踱了两圈,一转头,却忽瞧见自己身后站了两个人。待看清来人是谁,他浑身一僵,不自在德抿了抿唇,同时心中不安更甚,连眉眼都染上几分焦躁。
怎会是夫人?她此刻不是应当还病着么,又怎会来此处?
大人今次本就动了真怒,也不知道会怎么责罚懿哥儿,若是夫人再来添油加醋一番,岂非罚得更重。
难道真得去请太夫人才行么?
可懿哥儿又不许他惊动太夫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青松心中纠结,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心里想些什么都尽数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一张小脸上。
他本就生得秀气,面皮白净,不像很多这个年纪的男孩因为贪玩而晒得如同黑炭一般。此刻皱着眉头认认真真思虑着,神态倒像个老学究。容因瞧着,只觉好笑。
“咳咳”,腊月隆冬,寒风袭人,一张口冷冽的风便呼呼灌进来,呛得她一阵咳,苍白的脸颊添了两抹粉嫩的红晕。
她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抬手将兜帽的帽檐压紧了些,而后面上噙着笑,不见往日里的倨傲,眉眼弯弯地开口。
“你可否让开些,容我进去瞧瞧?”
不是语气笃定的命令,而是好声好气的商量。
青松疑虑地抬眸,眉心渐渐拢起,小心而探寻地望她,见她目光澄净,不像包藏了祸心的模样,拢起的眉心竟不自觉缓缓松开些。
半晌,青松咬了咬唇,压下心底的不甘,垂眸侧过身。
他虽年纪小,却也已懂得许多。就比如他心知夫人此刻问这一句实在很没有必要,即便他真要拦,也是拦不住的。
然而容因刚迈出几步,男孩忽又叫住了她。
她回眸,见他垂在身侧的小手捏得死紧,显然心中惶惑,可仍执拗地仰起头看向她,目光纯澈,赤子之心竟能从那双清泓般的眸子里一眼窥见。
他颤声道:“夫人,懿哥儿他年纪小,不懂事才冲撞了夫人,都是无心的,还请夫人不要、不要……”
“不要给大人上眼药?”容因故意将话说得直白。
眼见男孩被逗弄得涨红了脸,嘴唇不安地嚅动着,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忽然又抬步走回来,定定瞧了他一眼。
青松下意识后退两步,却在反应过来后忙去觑她的脸色。
没理会青松脸上掩饰不住的忐忑,容因看向碧绡,朱唇轻启:“一会儿你将我送进去便带他回懿哥儿院里吧,记得给他弄碗姜汤,暖暖身子。”
碧绡眸光微闪,口中称是,心底却有些异样。
她总觉得夫人醒来后性子变得更温和了。从前虽也瞧着好相与,但却是做给旁人看的,内里实则性情阴郁,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可今日,夫人却一直十分好说话。她不知具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眼下的夫人相处起来比从前更叫人觉得舒服。
男孩鼻尖冻得通红,身上穿着略显单薄的短袄,风一紧便止不住地战栗,即便这样,他仍在此处站了许久。
是个好的,对得起宋嬷嬷自己被赶去庄子前仍想方设法地要将这个儿子留祁承懿身边。
又一次想起小家伙当时敌视甚至仇恨的眼神,容因再一次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碧绡却以为她身子不适,忙说:“夫人,我先送您进去,眼下您受不得寒。”
门打开又阖上,将刺骨的寒凉尽数隔绝在外,青松看着那道略显单薄的窈窕背影,心底乱作一团。
但除此之外,他又隐隐约约觉得奇怪。
从前因着懿哥儿和母亲的缘故,他瞧着夫人时虽然不敢表露,但心底确确实实满是不平和怨气,可方才面对着她时,他心里的这些情绪却忽然都淡了,竟然像是对她生不出什么怨恨来。
他皱起眉吸了吸鼻子,侧过眼来却见碧绡拾阶而下,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轻轻笑开:“走吧,我且送你回去。”
“你不服气?”
“你若真有本事,人早不知不觉弄死了,又何至于今日。”
里面的说话声传来时,容因伸出的手一顿,错愕地盯着眼前槅扇上的雕花格子,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父亲,对孩子说这种话?
她原以为书中说男主父亲“不是个好相与的”是指他太过冷漠凉薄,对亲生儿子都不闻不问,可没想到竟是这种“不好相与”。
教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把人“悄悄弄死”,视人命如草芥,幸好原书里男主与他并不亲近,否则定也学坏了。
还是说……祁承懿将原主做的那些事都告知他了?
心头剧烈颤动起来,容因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轻轻发抖,脸色苍白如纸。
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
不会的,若祁昼明当真知道了,依他的行事作风,必不会此刻还在这里与祁承懿费这一番口舌,而是应当会直接提剑来杀她。
毕竟,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杀神。
书中这个朝代历史上并不存在,国号大邺。
大邺设永清殿,不在三司六部管辖之内,直接听从上意,负责稽查百官。这听着倒像是个十分清雅刚正的衙门,然而实则却是个豢养杀神的地方,殿中无人手上不曾沾过血。
永清殿在邺朝是令人畏惧的存在,只因高祖皇帝曾有明旨,永清殿行事,若有铁证在手,便可对四品以下官员行先斩后奏之职权。
可毕竟所谓证据,也从来都只呈递给天子一人,旁人谁也不知他们手上究竟是否多了那么几条不该有的人命。故而久而久之,几乎人人对永清殿都是谈虎色变。
而祁昼明,便是如今的永清殿司殿,邺都人人敬服的杀神头子。
她不相信他若是知道真相,还能大发慈悲留她一命。
所以她赌他眼下应当尚不知情。
容因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轻响过后,她同时对上了一大一小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的目光,竟忽生出一点尴尬。
可明明被撞破背后偷偷说人小话的是祁昼明才是,那人却神情淡淡,没有半分窘迫,反倒让她变得莫名紧张起来。
容因才要讪笑,男人忽然轻“啧”一声,不耐道:“将门关上,冷得很。”
她这才轻轻松了口气,顺带暗暗捏了捏掌心,给自己打气。
不知为何,祠堂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唯一的光源便是供桌上那一个个牌位下头摆放着的香烛,安静地晃着细瘦伶仃的光,在这凄风苦雨的冬日里莫名显得晦暗阴森。
身后的门隔绝了风雪,可对上那小奶团子怨恨的眼神和立在他身旁的那人带着审视的目光,容因并没觉得比方才在屋外暖和许多。
立在原地迟疑片刻,正当祁昼明眼中的不耐越积越多时,容因掩在大氅下的手忽伸向臂弯狠狠拧了一把。两行清泪顿时扑簌簌地落下来,眼尾洇出浅浅红意。
她哽咽着飞扑上前,半跪伏在一脸愕然的小奶团子身前,一把将他冻得冰凉的小手攥在手心里:“懿哥儿,是我不好,自己一时没站住,竟跌进湖里去了,还连累你受责罚。快,快起来,咱们不跪了,这地上冷得很,万一再冻出病来!”
听她声泪俱下地说完,祁承懿渐渐反应过来,眼底的厌恶明显,一把搡开了她的手:“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你分明是见我父亲在此处,才想装好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祁承懿。”男人冷声呵斥,声音并没有大上多少,可话中冷意却堪比祠堂外的风雪。
容因明显感受到眼前的小奶团子浑身轻颤了一下,却仍不服输地死死抿着唇,倔强地瞪着她,半点没有要低头认错的意思。
祁昼明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他身边半蹲在一旁的容因:“你过来做什么?”
对于这个继室,他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
成婚两日后他接了宫中旨意去西南办差,回来时本以为能看到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却不想这一大一小直接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以致他甫一出宫,连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喝便来处理这一堆烂摊子。
她还真是让他出乎意料。
容因没有抬头,自顾自地说出自己想好的措辞:“我一醒来便听碧绡说大人您已回府,生怕您误会了懿哥儿,便想着前来同您解释清楚。此番我落水,和懿哥儿实在是没什么关系,全赖我自己身子太弱,风一吹没站稳,才跌进了湖里,懿哥儿离我离得近,不过是想伸手拉我一把罢了。”
末了,似乎是生怕祁昼明不信,她还问:“你说是不是,懿哥儿?”
小奶团子却没有答话,依旧低着头沉默,像锯了嘴的葫芦。
“问你话,为何不答?”祁昼明不耐地蹙眉。
容因听出他声音中压抑着的怒火,连忙转过脸来说:“无妨,无妨。懿哥儿胆子小,不爱说话也是正常。”
胆子小?
祁昼明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她倒还真能掰扯,祁承懿是什么性子他自然清楚,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胆子小?
他心中想着,便错过了容因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诧。
方才离得远,屋内又昏暗,故而她实则没怎么看清祁昼明的样貌,只觉得那双漆如点墨、灿若寒星的眸子当真是好看。
此刻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容因忽然觉得其实单就颜值来说,他们父子两个其实都是标准的小说男主配置。
书中没对祁承懿做过详细的外貌描写,只简单提过一句他“长相俊美”,其余对他的描写主要集中在性格,且无非是说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又肆意妄为,除皇室中人尚还给几分薄面,其余人一概不放在眼中。
当然,祁昼明自有他的底气。
永清殿虽不在一众官署之列,然天下权柄皆出帝王,永清殿行事向来是帝王授意,行的是皇权特许。这杀神头子手中握有尽半数朝臣生杀予夺之权,除却龙椅上那位,恐怕他就是最让人畏惧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邺都中人虽对他明面上敬畏,背地里却个个诅咒他不得好死。
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书中祁承懿才下定决心要走科举一途,凭自己的本事登上青云梯。只因唯有如此,他才能在祁昼明树敌无数之后保全祁家。
只是容因没想到,祁昼明这样的人竟还生了这样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眼前的男子身如玉树,一身玄色暗纹直裰,腰间银带勾勒出细瘦的腰身,肩膀却笔直挺阔。面如冠玉,一双凤目狭长深邃,怎么瞧都带着点儿风流意味。
只是此刻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遂又显出高不可攀的冷淡,似高山深涧下积覆的霜雪,更添冷冽寒凉。
他相貌过分漂亮,甚至有三分女相,但身上透露出的冷意却又硬生生将这相貌上的三分柔和冲散了去。
容因一时看入了神,甚至不免有些促狭地想,幸亏今上未传出过喜好男风的谣传,不然依照他这般姿容,怕是不妙。
如是,她唇边溢出一点轻微的笑意。
恰在此时,耳边忽听他再次开口:“你笑什么?”
容因骤然一惊,察觉到自己在他面前已然失态,一时心中惶惑,讷讷着不知如何开口。
祁昼明瞧她这副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好奇。
此女倒是有趣,明明方才观她一言一行还算机灵,也显然知道在他面前维护祁承懿那小子反倒对她自己更有利,可一转眼她却又能这么傻愣愣地看着自己走了神儿。
她到底想做什么?
从祁承懿的反应看,他们这段时日相处得并不如何融洽,只是不知崔氏究竟做了些什么。
当日临时受命,连夜出发去往西南办差,走得太过匆忙,他竟也忘了安排人盯着府里。
所以崔氏今日,大约还是做给他看的吧。
祁昼明生性多疑,几乎转瞬间就笃定了这个念头。
再想起当初娶崔氏的初衷,他舌尖轻轻抵上后槽牙。
啧,有些牙疼。
可别真看走了眼。
他当初挑中了崔氏女,全是因她孝名在外,他想着这样的人即便不如传闻中那般贤淑,可至少也是温顺的。但若真娶了个蛇蝎回来,那他岂不是要被殿里那群兔崽子耻笑一整年?
堂堂永清殿司殿,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上赶着让人坑了一把,传出去怕是要沦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没想到他素来不信那些妄听妄传,此番竟也被一些莫须有的传言左右,要在这上头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