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屋内点一盏小灯不灭,映在女子的侧脸上,更显出几分倾城艳色。
她眸儿紧闭,眉间刻出一条深壑,似乎沉浸于痛苦的泥沼,难以挣脱。
梦里的世界蒙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分明确切的场景,却又格外真实。
这日,天气并不晴朗。太阳隐没在乌云之中,连一丝亮光都无法渗透,整个世界陷入沉寂,就像一幅水墨画,只能看到黑白两色。
沈瑟瑟自己便是药王谷最出色的弟子,当然清楚赵霁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可她全心全意爱着这人,无论他康健与否,都不能改变她爱他这个事实。
因为这份喜欢,她留在了赵霁身边,尽其所能为他续命。
即便他身侧还有一位温柔解语的师妹,与他情意绵绵,花前月下;即便他明知药引是她的心头血,依然不顾一切求她救治楚音……即便他从来不曾爱她。
她依然选择留下。
眼看着赵霁一天天虚弱下去,沈瑟瑟于心不忍,瞒着师父偷学了药王谷绝技——祸水东引。
此术以命换命,逆天而行。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动用了秘术为赵霁换血。
他还在昏迷,没有毒素的折磨,那张俊美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平静。而她已然一身残败,走到穷途末路。
望着男子沉静的睡颜,瑟瑟悄悄舒了口气。
他不爱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这样等她消失以后,他就不会经受失去爱人的痛楚。
她那么爱他,舍不得他受一丁点的苦。
瑟瑟决定离开。
她强撑着身体回到药王谷中,想见师父最后一面。未曾想,等待着她的只有一片冰冷喧嚣之声。
金属相撞的声音铮铮回响在耳旁,成为她永世难忘的梦魇。
滚烫的血液从身体中迸出,浸透了药王谷的每一寸土地。
花是血红,草是血红,泥土也是血红。
长剑穿过师父的身体,瘦弱慈祥的白发老人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满是不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经咽了气。
那个总是笑着任她吵闹,无论何时都疼她宠她的大师兄,在她眼前被人刺穿,轰地倒地。
那个喜欢逗她惹她,却经常省吃俭用给她买胭脂的小师弟,在刀剑刺来的瞬间将她狠狠推开,独自赴死。
她无比眷恋的家园被官兵付之一炬,从此,世上再无药王谷。
药王谷弟子皆习医术,不通武艺,这些官兵大肆屠杀时,他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以血肉之躯筑起城墙,竭力保护师门。
这些官兵识得她,也不敢动她,不约而同地绕过,寻找下一个猎杀对象。
她才施展完秘术,如今虚弱非常,连走路都觉得勉强。
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她顾不上擦拭,声嘶力竭地吼叫,拼了命地挣扎,可她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所珍视的一切灰飞烟灭。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铁锈的味道盈满鼻间,她猛然惊醒,仓皇而起。
心头一阵绞痛,血涌进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沈稚秋捂住嘴巴,艳丽的血液便从指缝中流出。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排银针,在身上几个重要的穴位快速扎下,许久,勉强停息。
女子急促地喘息着,伏下身子,海藻一般的长发铺满床榻,无声痛哭。
手指紧紧扣住被褥,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白色。
她恨!她好恨!
两年来,她没有一刻不生活在仇恨之中。
恨赵霁欺她骗她,她却舍了性命为他治病。
恨自己天真愚蠢,引贼入室致使师门被屠。
赵家杀她父母,夺她灵脉,屠她师门,毁她情爱,此仇不共戴天——
在殒命之前,她一定要把这些猪狗之辈拉入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超脱。
透过瓦片的缝隙,他偷偷注视着底下女子的动静。见她神情苍白若纸,不断咳血,桑落指节捏紧,恨不得立刻折回京城屠尽赵氏。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于屋檐上静静伫立,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做她阴暗处的影子,无声无息,静默悄然。
等女子重新入睡,他便悄悄离开,回去住处。
叶星闻早已习惯少城主当梁上君子的爱好,但这会儿还是有些不平,愤愤道:“主子既对她好,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说?”
他一直侍奉桑落,比谁都清楚他为沈稚秋付出多少。
“药王谷被灭门后,您安葬了所有弟子,又重金慰其亲属,保他们下半辈子生活富足。”
“沈姑娘遭人追杀,您不顾城主的命令,亲自赶去营救,把两百多名杀手全部剿灭。”
“她入宫为妃,您竟连城主之位都能舍下,跟着进宫做了劳什子金吾卫,两年来天天去梁上窥她,又不敢现身相认。”
“为了给她解毒,您甚至愿意与平日恨之入骨的父君虚以委蛇,就是想从城主手中得到连心蛊……”
桑落蹙眉,冷冷吐出两字:“聒噪。”
他拂袖负手,鸦眉投下一片暗色:“当年若不是我因私事赶回问龙城,瑟瑟也不至于遭此大难。”声音渐低,带着分内敛的怜惜,“如果我在,谁都不要想伤药王谷分毫。”
可惜他终不能料事如神,行差一步,便叫她痛苦至此。
叶星闻叹气:“这怎么能怪您,夫人病重,您回去也是理所应当。”
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偏在他离开的时候发难。
桑落未接他的话,黑眸半阖,淡淡道:“连心蛊的事如何?”
“属下已给靳司下了剧毒,城主对他一往情深,必会拿出连心蛊,为其延续生机。”
他唇角微扬,眉眼也因此显出几分柔和。
“好,连心蛊出世之日,就是我手刃桑游之时。”
听他有弑父的歹意,星闻没有丝毫惊讶,而是低眉顺眼地说:“那属下就提前恭贺主子执掌大权,统领问龙。”
他眼皮稍抬,轻声问道:“问龙精锐无数,您接管城中军队后,是否会向庆朝宣战?”
“不会。”
桑落摸了摸手中刀鞘,平静地说:“我可以替瑟瑟扫清一切障碍,但报仇的事,须她亲自动手。”
有些事他能代劳,有些事只有瑟瑟自己去做,方能释然。
“问龙一城万千铁骑皆是她的后盾,我要她报仇雪恨,也要她一生无忧。”
这便是他无法言说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