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淮阴王说话夹枪带棒,三言两语就把宴席的氛围搞僵。幸好这次是家宴,出席者皆为宗室贵族,对两人之间的龃龉了然于心,早就习惯他们针尖对麦芒,没太影响食欲,除了不敢说话,其他方面倒也无碍。
沈稚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还是作出无甚胃口的样子,小口吃菜,小口饮酒,不管什么美食,最多两箸便失去兴趣。
身为后宫的门面,在众人面前,她必须是妩媚得体的窈窕淑女,哪怕馋得要死,也要把小胃佳人的角色扮演到底。
无视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沈稚秋一边用温柔笑意普照人间,一边在心底数数,默默祈祷时间快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痛苦至极的晚宴终于宣告结束。
和皇帝一起回到灵犀宫,他俩前脚刚迈进去,赵问立刻就爆炸了——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赵霁那样的混蛋?”
茯苓贴心,已经备好热粥。容妃赶紧坐下,夹起一块桃酥放入嘴里,鼓起腮帮子咀嚼,没来得及搭理他。
他怒火中烧,也不需要谁回应,感觉自己光是骂人就能骂个通宵。
“朕怎么说也是真龙天子,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简直放肆!”
“阿哙?谁给他的脸叫朕阿哙,赵霁这该死的东西完完全全是想羞辱朕!”
沈稚秋从容地解决两块糕点,开始喝粥。
“还是母后说得对,赵霁借口朕年幼,不肯回去封地,存的就是颠覆皇权的心思。他已经不满足于只当一个淮阴王了,即使给了他大庆最富庶的地方,他仍然得寸进尺,不知感恩!”
先帝与九皇子兄弟情深,很早就把淮河南岸封给他。此处居平原地区,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又是南来北往交通要道,富裕非常,他本该感恩戴德才是。可一年前,赵霁以进京朝觐为由,带兵进驻京城,从此不肯出,甚至开始明目张胆插手政事。
这也是赵问最恨他的地方。
他本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亏得母亲力争,才得以登上宝座。因这机会来之不易,赵问分外珍惜,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这个佞臣、奸贼,朕迟早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聪明的君主断然不会如此直白地叫嚣愤怒,也不会这样不加掩饰地咒骂权臣。
门外,大太监张公公已经听不下去,无语望天。
反倒是离他最近的沈稚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喝完最后一口粥,酒足饭饱,搁了勺子,对他甜甜一笑:“前几日遇着苏将军入宫办事,妾身拉着她饮了会儿茶,她还夸灵犀宫的绿豆汤味道好。皇上要不要尝尝?”
雪青…
赵问脸颊微红,方才的戾气瞬间消散,急忙道:“沈稚秋,你向来懂事,还不快给朕来一碗。”
闻声,容妃便让宫人盛来绿豆汤,放在皇帝面前。
碗口巴掌大小,白瓷底,绿意与冰渣浮动。一汤勺喂下去,甜味儿渐渐弥漫开,他心情大好,忍不住说:“将军品味一向出众,就连喜欢吃的食物都这般美味。”
沈稚秋接下他的话,诚挚地说:“皇上与苏将军口味相似,可见彼此心有灵犀,缘分不浅。”
说实在话,她压根没觉得这汤水有什么独到之处,但衣食父母在前,当然不可能去拆他的台。不仅不能拆台,反而应该卯足了劲地吹捧,叫他通体舒畅,心情愉悦才好。
赵问喜收藏,后宫里各式各样的美人都有,但要论受宠程度,应该没有谁能越过容妃。
他之所以对沈稚秋格外优待,除了她模样俏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丫头实在太懂女人了!
从前苏将军对他爱答不理,朝政以外,根本不拿正眼相待。可自从容妃给他支了一招后,雪青待他的态度便大有改善。
她说:“苏家世代忠烈,将军本人也是侠骨柔肠,皇上却奢靡成性、游手好闲,她当然不喜。您若想讨她欢心,明日上朝不妨主动提起罢寿辰灯火,节宴席用度。”
就这么简单?
他将信将疑,但又无计可施,只能听从她的建议。翌日,把沈稚秋的话原封不动重复一遍,雪青听完,脸色竟真有好转,甚至对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光凭这一点,容妃就能成为他最信任的盟友。
赵问依依不舍地饮下最后几口绿豆汤,用丝帕擦了擦嘴,眉间又添一抹哀愁:“稚秋啊,苏将军生辰快到了,你说朕是送她蜀锦嵌珠绣花鞋好,还是点翠镀银珊瑚玉钗,要不……”
“停。”容妃及时止住他那一连串华丽到难以重复的名词,柔声说,“妾身建议您还是送点儿朴实无华的东西,可能更为合适。”
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讷讷道:“比如?”
富贵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赵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何谓‘朴实无华’。
沈稚秋耐心十足,慢慢引导他开窍:“皇上觉得,送将军一身棉衣如何?”
赵问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西北严寒,送雪青棉衣,既能保暖,又能叫她时时刻刻想起朕。不错!朕立刻差尚衣局开始造办,定要让天底下最好的绣娘为雪青缝制。”
她笑着摇头。
“无须如此,您去西北漠城找一位曾受将军恩惠的妇人,托她亲手缝制即可。”
“乡野民妇能制成什么好东西?”赵问不悦地说,“朕有钱,何必作出这么小气的样子。”
沈稚秋笑意又深几分,道:“苏将军性情高洁,哪里会对身外之物动心?您大费周章为她庆生,只怕会适得其反。”
有理。
他挑挑眉毛:“继续说。”
“对一位将领而言,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就是最好的礼物。民妇技艺粗浅不假,然而一针一线都饱含深情,定能入她心扉,暖她柔肠。”
女子声音如珠落玉盘,三分清甜,七分柔媚。却又像一道电光,惊散了他脑中的混沌。
赵问恍然大悟,不禁为她这个提议拍案叫绝。
“妙,太妙了!”
他霍的起身,围着屋子来回踱步,眼底的欣喜险些就要溢出。
片刻,皇帝压住澎湃心潮,回头看她,道:“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容妃腼腆一笑,眼中尽是娇羞之色:“妾身听闻玉琅坊新制了几件成衣,不知……”
赵问没把话听完,直接豪迈甩袖:“买!都买!看上什么与张公公说,明天让人送来灵犀宫。”
听到一切的张公公:“……”
拳头又捏紧了,怎么一回事?
玉琅坊是京城最出名的店铺,一衣难求,就连王孙贵胄也心向往之。
东西送来后,沈稚秋并不急着开箱,而是第一时间通知各宫姐妹前来聚会。
她很早就懂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从不肯委屈自己,向皇帝讨要的全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厨,手艺过人。一声令下,厨房便忙碌起来,妃嫔陆陆续续赶来时,数道美食已摆满桌面。
后妃群聚,犹如蝴蝶入了花丛,香风阵阵,很快,灵犀宫就淹没在欢声笑语中。
容妃命宫人打开箱子,笑吟吟道:“昨日没有白辛苦,又从皇上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姐妹们快来挑选,这些都是玉琅坊还没售卖的款式。”
薛文婉一眼就看中了那件湖蓝色绣荷纱罩,抢先道:“那件给我!”
德妃瞥她,抿嘴偷笑:“今天转性了,只要一件?”
她轻轻‘哼’了下:“我可没那么自私,还有很多妹妹等着选呢。”
沈稚秋对淑妃的脾气了如指掌,知她嘴硬心软,其实心地不错,半点儿不计较她的无礼。伸手拽住女子衣袖,轻轻摇晃两下,小声哀求道:“文婉皮肤白,这件艳桃色衬你,不如也拿回去吧。”
薛文婉被她叫软了半边身子,总觉得有猫爪挠心,脸颊微红,推开她的手,不自在地说:“光有衣裳能装点出什么颜色,上个月皇上为本宫新造了一批首饰,你们喜欢的话,改明儿上漱玉宫来拿。”
见她二人都这么大方,德妃自觉不能太抠门,食完糕点,从容擦拭嘴角。半晌,道:“本宫那儿也还有些未动过的胭脂水粉,全是皇上找花容阁特意定制,大家都用得着。”
说罢,她对身旁的小太监说:“阿卓,待会儿你就将东西送去诸位妹妹住处,别劳烦她们跑一趟。”
低位嫔妃一听,登时笑眯了眼睛,赶紧向她们三个道谢。
没有皇帝的后宫犹如一处欢乐堂,后妃各展所长,或舞剑助兴,或抚琴弄雅,闲暇时你一言我一语,把现今市面上流行的妆容发饰讨论得热火朝天。
宴会尾声,薛文婉许是被果酒冲了头脑,凑到沈稚秋耳边,兀的发问:“莺月既至,红杏可熟?”
容妃听完眼神烁了烁,无比认真地说:“想熟,奈何无墙可依。”
女子一脸嫌弃,恨铁不成钢道:“墙不找你,你还不会找墙吗?”
没错!墙不会走路,可她会走啊。墙不过来,那她过去不就成了?
听罢,沈稚秋如被雷击,大彻大悟,连声称是。
关于出墙这件事,红杏她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再努力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沈稚秋:皇上把我当僚机,我把他当提款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