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你变化很大。”
中原雅治叹了口气,“在悟面前的话,我会产生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但是你这里……有我留下的痕迹。”那是走不出过去的停滞感。
“……你不敢面对我吗?”
这句话好像带着滚烫的热度,夏油杰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弯起眉眼,神情从略微呆滞到微笑间的微表情转化十分自然,这是一个虚假又看上去很真的笑容,中原雅治很熟悉,因为他在必要场合展现礼仪时便会使出这样的伪装掩饰情绪。
“为什么这么说?”夏油杰反问道,“距离你的死……离开,已经过了好几年,我只是变得沉稳了一些,若是像悟那样又哭又抱的,嗯……”
他掩上唇,露出戏谑的笑意来,“看上去不太靠谱。”
“所以教主要每时每刻保持稳重肃穆的形象是吗?”
“这是必要的吧。”
“没有休息时间吗?”
“……”
“即使在友人的面前?”
夏油杰缩了缩指尖。
他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下,中原雅治瞄了一眼,那液体漆黑漆黑的,一看就很苦。
“纯粹的速溶咖啡可一点儿都不好喝,就算是我,长时间不喝也会不习惯。”
夏油杰:“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换成茶也可以。”
“喝茶比较麻烦吧。”
中原雅治静静看着他,“你这样,简直在明晃晃的说,你在怀念我。”
夏油杰又是明显的一僵。
他沉思般凝视着雅治的眼睛,那虽然是孩童的脸,但神情很容易令他分清其内的灵魂是否懵懂稚嫩,“怎么感觉你现在……更坦率了些?”
中原雅治的优点就是坦率。
他当初像个牛皮糖一样从米花町追到横滨,要去找发生变故的中原中也弄清楚前因后果,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无法接受和兄长分开,犯错了就道歉,心痛了就让他保护好自己,总之,他讨厌误会和躲闪。
太宰治会说他是黏糊糊的小蛞蝓,因为他继承了中原中也的忠诚和坦诚,他们的心一样热烈,可以对向自己走来的人敞开,可以接纳新的伙伴并回以同等的真心,而不是像胆小鬼一样缩进蚌壳里。
“为什么能这么无所顾忌,奋不顾身呢?”
在很久之前,十五岁的太宰治用一种稀奇的目光看着他,“据我所知,雷钵街这种环境,养出一个中也就很离奇了。”
那时候的太宰治对他们两兄弟是全然的好奇,一边言辞犀利的和中也吵着架,一边带着探索的心意接触他们,想看看他们这么拼命活着是为了什么。
当时中原雅治怎么回答的?
他说,“因为中也给了我全部的信任和爱。”
他把大人避之不及的肉麻话坦荡的说之于口,“所以我做什么都不会害怕,就算后悔了也没关系,因为我永远都有退路,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话……可能真的很迷茫寂寞。”
被信任和爱托起的中原雅治,长成了胆大且赤诚的模样。
所以他在发现杰的不对劲后,直接莽上来问了。
“我是变得坦率了,因为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正是因为经历过生命的撕裂和圆满,我才知道,人生最可怕的就是遗憾。”
中原雅治抬眸,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所以我之后都不想有遗憾。”
中原雅治上前一步,牵手好像还是太肉麻了,所以他只是扯了扯黑发青年的袍角,“杰,如果你有心事……一定要说出来。”
可是夏油杰像是喉咙被什么噎住一般,神色变得晦暗难辨,那是想说又无法开口的感觉,比吃了毒药还要苦涩。
“我……”
中原雅治敛起眸,想到了什么,他试探道,“在你说之前,我有话要先对你说。”
“……什么?”
“你能没事真是太好了。”中原雅治笑道,“那样的围攻下你却能活下来,我死后他们有为难你吗,我可不可以大胆的猜测一下……那些人是不是都没能逃脱掉你的报复?”
报复。
咒术师的报复。
咒术师可都是一群疯子。
中原雅治后来复盘记忆时想到,他死后其他人的反应。
死因必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中原雅治不接受自己不明不白的被人暗算,其他人应该也是,而相比起雅治,他们是承受着死者的痛苦和压力做出决策的。
赤司征臣是如何向咒术界施压的,延续到赤司征十郎这一代也不会停止针对,六眼一直嚷嚷着要把高层那些烂橘子们除掉,会在暴怒之下真的付诸行动吗?而直面了他的死亡的夏油杰——只要还在清醒状态下,一定不会放过那些来围攻雅治的诅咒师。
“他们……”聊到了血腥的事,夏油杰的眼神也变了几分,“一个都没剩。”
“死前应该都很后悔吧。”
夏油杰笑了一声,像是冷笑,像是苦笑,“他们后悔的模样,可比电视剧里演的要夸张多了。”
是真的涕泗横流,吓到失禁。
中原雅治弯弯嘴角,对于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多少复杂的个人感情,他更在意的是——
“杰,谢谢你为我报仇了。”
赤司雅治没能做到的事情,他的兄弟和挚友都做了。
“我记得你之前的人生规划里,根本没有赚钱和做慈善这一类的选项。”中原雅治撇头看着监控器,画面上转播着各个行人的神态的动作,比起监视活动现场,这其实更像是——在观察人类的反应。
普通人在做善事的时候,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呢?
他们听说捐款项目时,是否在为别人的悲惨遭遇而感到痛心,是不是收敛起笑容认真倾听,哪个人同理心比较强,哪个人不屑一顾,几乎都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
捐款的人有多少,捐款人的身份是什么,是总裁,白领,普通的文职人员,洒扫工,还是学生。
慈善活动是展现人性之美的活动。
夏油杰……有在这里感受到慰藉吗?
“谢谢你,杰。”
中原雅治认真道,
“我在哥哥的怀里呼呼大睡的时候,你在做这些。”
“不管是不是因为我,你留下的功绩一定能让你死后去纯白的地方。”
大概这个死后要去的世界跨度太大,让夏油杰积攒的情绪都清空了一瞬,他的声音有些无奈,“现在就咒我死了吗,我明明还年轻,你这家伙之前就说我是个短命鬼。”
没错,中原雅治之前暗地里提醒过夏油杰的死亡,只是借用了游戏的方式,类似占卜结果那样告知他。
虽然夏油杰不信。
中原雅治不置可否,他示意夏油杰蹲下来一点儿,因为自己仰脖子很累,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杰。”
这是中原雅治最想对他说的,
“你真的做得非常好,让我惊艳的那种好,让我由衷升起感激之情的好。”
若是中原中也在这里,恐怕要一边胃痛一边颤抖的说:不要把作文里矫揉造作的文艺句子在现实里念出来。
但是中原雅治说得太真诚,被带进情绪里的夏油杰忽略了这一点儿违和感,还十分感动。
“谢谢什么的……”黑发青年颤抖道,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到。”
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赤司雅治身死的那一刻,空气中是尘土,鲜血,咒灵的嘶吼噪得耳朵生疼,诅咒师恶意的目光犹如实质。
“报仇了又有什么用,我在你死后,才一举突破扳倒了那群人,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但凡我早一些变强……”
“所以你在愧疚吗?”
夏油杰略显颓废的将手指插入发间,“愧疚是最没用的东西。”
似是渐渐缓过了神来,
夏油杰开始发抖,
那像是坠入了极寒之地,四肢百骸都传染了冰冷的温度,又好像只是因为心脏裂开的口无法抵御外来的骏风,所以由内而外的感觉自己虽身处人间,却没有任何暖意。
面前的人是谁呢?
看着中原雅治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夏油杰觉得陌生占了大部分,
故人归来,却非熟悉的模样。
理智和判断力告诉夏油杰,中原雅治无疑是赤司雅治。
但是……赤司雅治不是这个样子的。
白发的孩子站在这里,就是在一遍遍按着神经提醒夏油杰——
“我没有保护好你。”
黑发的强大特级喑哑的说道,“那天你叫上我,是觉得有我在,你就万无一失,你信任着我一定能保护好你,但是我没有。”
这成了困扰了他几年的噩梦。
“雅治,我没有保护好你。”
那段时间,夏油杰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
天内理子死在他面前,赤司雅治也死在他面前,两个人,都交给了他名为“保护”的任务。
但是他没有完成。
这简直比咒灵祓除失败还要令他痛苦,
和失去的沉痛相比,自尊心反而是最没必要重视的东西。
梦魇又席卷而来,夏油杰垂眸,拿手抵着额前,顺便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不敢看中原雅治的眼睛,他觉得雅治可能会说些安慰的话,比如不是他的错,不怪他之类的。
“……”
可是过了很久,夏油杰都只听到了浅淡的呼吸声。
恐生什么变故,夏油杰立即睁开眼朝前看去。
下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头顶被人摸了摸。
中原雅治顺了顺他的头发,“要哭吗?”
夏油杰诚实道,“哭不出来……”
“可能情绪还不到位,要不再酝酿一下。”中原雅治帮他整了整他头顶的小丸子,“治愈心理创伤的一大方式就是倾诉,但是心灵的倾听者很难找,所以我很荣幸得到了你的亲近。”
夏油杰:“……”
“你有好好打理自己啊,头发还是很柔顺哦。”
夏油杰欲言又止。
中原雅治笑着上前一步搂上他的脖子,
“不管怎么说,我回来了。”
“不要不理我啊,我也是会难过的。”
皮肤贴上皮肤,是令人心悸的,生命的温度。
夏油杰顺势环抱住他,
半晌,他闷闷的应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