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四人组

新皇登基第三年。

仲夏,大雨,申时。

“大人,咱们当真要去找苏学士吗?”下人撑着伞,疾步跟在轿子边,脸上全是愁容。

轿子里撩开帘子的陈大人比她还愁,“除了她,没别人了。”

这事从翰林院过,想要悄无声息的平息下来,只能求苏婉,也就是如今的苏学士。

苏婉当年是以一甲状元的名次直接进的翰林院,因做事认真备受赏识,后来又跟陈大学士家里结亲,在翰林院几步平步青云。

吴思圆几年前告老还乡离京后,差事基本分散下去,其中就数苏家两姐妹被分的差事最重。

明眼人都知道,苏虞接的是吴思圆在翰林院里的职,可苏婉接的是陈大学士的职。

只是她年纪轻,还在熬资历罢了。

而苏家这两姐妹,大苏是苏虞,跟当年的吴思圆不遑多让,狡猾圆润,妥妥一只小狐狸。这事本该去求她,只可惜苏虞近日不在京城。

陈大人觉得,她许是去江南查私盐案了。若真是她去的查案,还好办了。

陈大人可没少在苏虞身上花银子,以前陈大人跟着吴思圆,后来吴思圆辞官离京,她就转投苏虞。

如果这次是苏虞领的差事,她倒是可以花钱疏通疏通。

陈大人在京中怎么也算三品官,寻常事情是不会慌成这样,可这次不同,这次是私盐。

说来也是点背,她这事背地里都干十余年了,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事情,只是不知为何,最近她在江南参与买卖私盐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

走私私盐是重罪,陈大人当时想的是分一杯羹,只暗地里帮忙,让她夫郎的妹妹去办这事,她不插手。到时候既能捞钱又能把事情摘干净,两全其美。

而且这十来年期间,的确没出事。

谁成想今年奇了怪了,她夫郎的妹妹因强抢男子霸占人家田地的事情被告发,其中还掺杂了人命。

陈大人当时虽斥责对方做事不仔细,但依旧觉得是小事,而且地方上的事情而已,她找人压一压也就过去了。

可谁知道,新上任的知州是白妔。

白妔啊!

真是倒霉她爹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白妔是谭柚的学生跟好友,当今摄政王是她师公,新皇司悠悠算是她小外甥女。

这样的人,陈大人怎么压?拿脸压?

白妔顺着这事往下查,不仅查出陈大人夫郎妹妹多年来的各种罪行,还摸到了私盐一事上。

私盐干的都是提着脑袋赚钱的活儿,当时也派人去刺杀白妔,奈何白妔跟一般文弱文臣不同,她拳脚功夫并不差,特别能打。

陈大人,“……”

反正刺杀一事没干成,还变成了上赶着给人送罪行和线索。

白妔也不蠢,知道这事可能牵扯到了京城中的高官,于是上了折子。

算算时间,折子也该到了翰林院。

如今折子都是从翰林院过一遍,由翰林院整理分类完,按着由急到缓的顺序,交由摄政王审批。

陈大人摸不准白妔有没有给京中几人寄书信,但目前来看苏虞不在京城,想来还是寄了。

陈大人现在的想法就是,来探探白妔折子里的内容,看看她夫郎妹妹那个不争气的,到底招供到了哪一步。

如果牵扯到了她,那她只能找关系把罪行全推下去,至少将自己摘出来。

要是没有,这事她也不会再插手,而是直接将线索断在京城,让罪名由她夫郎妹妹一人扛下来。

没办法,坐在这个位子上,最该学会的便是心狠跟冷血。

大家一起赚钱时,你可以是妹妹她也可以是妹妹,彼此关系好到仿佛是同胞姐妹。可一旦发现不对劲,那这个妹妹做的所有事情她都不知情,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说到亲戚,陈大人跟陈大学士多少也沾点表亲,今日就是用这份亲,求见苏婉,从她这里问问消息。

夏季的雨,向来是不讲道理。人越是心烦,它下的越大。

陈大人从轿子里出来再站在门口,这么一转脸的功夫,几步的距离,衣摆就湿了。

水混着泥土打湿她新做的鞋,让人看了忍不住皱眉。

下人最会察言观色,立马扯着袖筒蹲下来给陈大人擦鞋。

“行了行了,现在哪里是在乎这个的时候,快去敲门。”

陈大人觉得晦气烦躁,心想要是这次事情能平息过去,她定要出京拜拜,今年怎么这么倒霉,莫不是到了四十八岁的本命年?

陈府下人敲门递帖子。

陈大人双手揣袖站在门口等,雨水顺着风朝这边刮过来,下人连忙撑开伞帮陈大人挡住。

“您以前哪里受过这个罪,”下人见苏府开门晚了,不由小声嘀咕,“如今连苏府都开始摆起了架子。”

陈大人呵笑,“是啊,要说以前……”

她斜眼睨了下这座新建没几年的府邸,眼底露出不屑跟轻蔑。

要说以前,苏婉这样的连给她打伞擦鞋的资格都没有。

十年前的苏婉,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或者说,连人物都不算。吴嘉悦那样的,家世好的还能说是京中纨绔,苏婉跟苏虞还有白妔这三人,最多是废物。

是陈大人走在街上不会瞧第二眼的废物。

这三人的母亲,在京中见着她都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小官,是她一句话对方就能抖三抖的芝麻官,何况她们家里那没出息的女儿呢。

这样的人,是不会引到陈大人面前的,甚至没资格站在陈府门口。

别说她了,就是陈府的下人,都能随意呵斥苏婉等人。

可谁能想到,一朝王八翻身变锦鲤,真就跃过了那龙门。

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她站在苏府门口等苏婉接见,轮到她看这些小辈的脸色行事了。

陈大人心头哪能不憋屈,想当年她在朝上做高官收受富商孝敬的时候,苏虞跟苏婉还是混迹勾栏瓦肆不入流的小孩子呢。

如今,也都高高在上成了大人。

陈大人的心情就跟今日这天气一般,阴沉暴雨。

等了一会儿,苏府的大门才打开,苏府下人道“陈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陈大人立马露出笑脸,看起来格外好脾气,“好,辛苦你前头带路。”

苏婉在书房,今日休沐,她没去翰林院,而是在书房处理公务。

瞧见陈大人进来,苏婉起身相迎。

两人拱手见礼。

苏婉吩咐下人上茶,伸手示意陈大人坐,“陈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情,这不趁着雨天,过来走动走动,”陈大人笑呵呵打太极套近乎,“毕竟说起来,我跟陈老还沾着亲。”

苏婉像是才知道这事,沉吟了一瞬,轻声说,“今日下雨,陈老许是在陈府没出门。”

意思是,陈大人既然找陈老,那应该去陈府,来她苏府做什么。

陈大人这些年都是跟苏虞对接公务,还真没怎么跟苏婉打过交道,谁成想她说话是这般耿直扎心。

陈大人是官场老人了,尴尬的情绪收敛的极快,笑着说,“其实,主要是想找苏学士。”

苏婉笑,“哦?”

茶送上来。

是去年的旧茶。

陈大人眸光闪烁,心里有了计较。

别说苏婉了,像她这样的三品官,现在府里喝的都是上好的新茶,味道可不是旧茶能比的,

陈大人原本想,是不是苏婉故意为之,可等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书房,陈大人才安下心来。

这书房布局简单,多数是书,根本没什么值钱摆件。少有的几件珍贵的物什,也都放在高阁上,生怕被碰到摔烂了。

陈大人进过苏虞的书房,里面金碧辉煌,跟当年吴思圆的书房有的一拼,很多名贵东西。

再对比一下苏婉的书房,属实有些简朴随意了。

可见亲姐妹,也分贫富的啊。

苏婉抿着茶,问,“陈大人找我为了何事?”

陈大人面露愁容,端着茶盏轻叹一声,“还不是为了我那夫郎的妹妹。”

她道“她在江南犯了糊涂事,可能冲撞了白妔白知州,不知这事您可知道?”

犯了人命,在陈大人嘴里就成了轻飘飘的犯了糊涂事。刺杀知州,却被陈大人说成冲撞。官场的话术,深奥的很。

苏婉如今都二十七岁了,脸上依旧带着十七岁时的书卷气,人也温吞,性子看起来很柔。

“这事我倒是不知道。”苏婉将茶盏放在桌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白妔是给我寄了书信,只是我最近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拆开看。”

苏婉起身去拿信件,当真没拆封,红戳还好好的印在上面。

苏婉轻笑,“你倒是提醒我了,不然指不定要放多久才能想起来看。”

陈大人呼吸不由发紧,总感觉这是个机会。

苏婉在京城,白妔在地方,再好的关系常年不见面,也好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官场这种地方,苏婉苏虞跟吴嘉悦年年高升备受器重,再看看白妔,不过一地方知州,哪里能跟她们比,心里难道不会产生不平衡?

昔日姐妹情,在这沉沉浮浮的宦海之中,又能保存几分?

苏婉跟白妔若是感情当真极好,怎么会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来拆信件?

想来也是瞧不上白妔这一地方上的粗人。

“翰林院事情多,苏学士辛苦了。”陈大人恭维一句,随后道“既然没拆,不如这会儿拆开看看?”

苏婉拿着信件走回来,拆开信扫了两眼,微微皱眉,“白妔这字,属实扎眼。”

她将信纸就这么直接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伸手端起茶杯坐下垂眸抿了口茶。

大家都是读书人,讲究斯文体面含蓄内敛,很多事情不需要说的太破,而且如果没有利益冲突,彼此是不介意行个方便的。

陈大人意会,垂眸扫了两眼,信上果然提到私盐一事,还说可能跟她有关。

“白知州这可就误会大了,我那夫郎妹妹是借着我的名号在外面行事,我是之前丝毫不知情,最近才听说的消息。”

陈大人皱眉道“可冤枉死我了。”

“原来是这样,”苏婉放下茶盏,侧眸看陈大人,轻声提醒,“阿姐好像去了趟江南,听说后日回京。”

“只是……”

苏婉将茶盏放在茶几上,杯盏压着信件,“白妔的折子,明日一早便会由翰林院送进御书房。”

这已经是明示了。

陈大人心里嗤笑,狠狠地啐了一口。苏婉啊苏婉,平时装的人模人样,感情是没人找上门才拉不下脸去收银子。

如今见她过来,立马露出本相。

都是姓苏的,一个窝里的黑乌鸦,苏虞不干净,她又怎么可能是白的。就跟那吴思圆一样,当年不也是从谭老太傅手下出来的,后来还不是贪污受贿四处敛财。

陈大人笑,“这两日大雨,折子若是送进宫的时候打湿了,亦或是延迟几日……呵呵,苏学士你说呢?”

苏婉眼睫落下,白净的脸庞文文静静,声音也是轻声细语,只是细听会发现带着股幽怨之气,“听闻陈大人跟阿姐关系极好,想来也是进过她的书房。那你看看,跟她的书房相比,我这书房如何?”

那可寒酸太多了,说的好听叫简朴,说的不好听就是穷。

“陈老家底殷实方能静心修书,”苏婉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叹息,“可惜我不如陈老。”

翰林院一年的俸禄才多少。

陈大人心里立马懂了。

她道“我尝着苏学士这茶像是去年的?我也是年纪大了,逢年过节有些小辈送了点新茶过来,不如送来给您尝尝?”

苏婉笑,“陈大人客气了呢。”

“小事小事。”

陈大人也是谨慎,不提摆件跟金银,只说茶,不算贿赂。

陈大人走的时候,苏婉亲自将其送到门口,等她上了轿子才转身回去。

两人出去时书房中还空无一人,等苏婉再回来,就看见吴嘉悦坐在陈大人的位子上。

她下午吃完饭来的,见陈大人拜访,才躲在后面。

吴嘉悦啧啧摇头,“苏婉,你学坏了。”

苏婉将茶盏移开,小心将白妔寄来的书信拿起来吹了吹,仔细收起来,“都是跟阿姐学的。”

“陈大人是兔子,警惕着呢。江南那边暂时拿不到她的罪证,只能从我这边炸她一炸。她心虚,定会上当露出马脚。”

“等阿姐后日回来,让阿姐去敲她竹杠,这事阿姐最是擅长。”

苏虞有句话说的极对,水至清则无鱼。

偌大的大司,偌大的朝堂,怎么可能全是忠贞之臣,如果矫枉过正,人人清廉,人人耿直,朝堂才要完蛋。

忠跟所谓的不忠,就像是阴阳两极,平衡方能长久。

摄政王司牧心里有数,所以苏虞才能成为第二个吴思圆。

吴嘉悦不由朝苏婉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们老苏家的人。”

心都一样黑。

吴嘉悦倒了杯茶,不由皱眉,“怎么还是旧茶,阿柚上次送你的新茶呢”

苏婉道“这也是阿柚送的啊,只不过是去年送的。”

“那今年的新茶呢?”吴嘉悦问。

苏婉理所应当,“自然是留着,做人怎可浪费,有旧茶自然先紧着旧茶喝。”

吴嘉悦,“……”

可新茶放到明年,又成了旧茶啊!

苏婉说,“新茶等阿柚过来时再喝。”

吴嘉悦,“……”

这么说她就懂了,她不配呗。

苏婉轻叹,将书信收起来,“不过阿妔这么些年,字当真是越写越潦草了,过年回京,定要哄着让她写春联。”

苏婉笑,依旧是十七岁那个文静又蔫坏的秀气模样,“借机让阿柚好好训她。”

吴嘉悦,“……”

苏家这两人,没一个是兔子,都是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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