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打晋国快胜利的时候,吴思圆就打算隐退了。
没有什么时间比战果出来前隐退还乡还要更好。
这几年,她将权力分散出去,扶持新人,裁剪自身党羽跟势力,众人能看得出来,她在为新人铺路,在为吴嘉悦铺路。
只是一些大臣不明白,哪怕是亲母女,权力也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她们摸爬滚打多年才坐在这个位子上,如今将一切相让,心甘情愿吗?会不会觉得可惜后悔?
吴嘉悦在朝中再受器重,说到底还是年轻,她很多事情都不懂都需要慢慢去学。
如果吴思圆在朝上,吴嘉悦完全可以躲在吴思圆的羽翼下生活,官路畅通顺遂,既不需要磕磕碰碰也不会栽跟头。
吴思圆坐在庭院里,也在想这事,想她告老离开之后,朝中的摊子都要交给她们了,她们能应付的过来吗?
这种心情颇有一种老鹰看雏鹰的心态。
看她们刚长出羽毛,看她们振翅学飞。既怕她们跌倒摔狠了,又怕不放手她们始终学不会怎么翱翔。
吴思圆自己喝闷酒,连盘花生米都没拿。
吴嘉悦端着花生拿着酒杯坐在她旁边,母女两人共享一张石桌,对月饮酒。
吴嘉悦将两个酒杯分给她一个,“我陪您喝两杯?”
“好。”吴思圆笑,面上虽跟往常无异,可倒酒的手却微微颤抖,不得不用另只手扶着手腕才拿稳酒壶。
母女两人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这么单独饮酒。
“我上回这么给人倒酒,都是二十年前了,”吴思圆说,“我那时初入官场,酒席之上,是要起身给其她大人倒酒的。”
她起了个话头,又觉得不合适聊这个吴嘉悦可能不喜欢听,刚想摆手换个话题,就听吴嘉悦笑,“我还以为一直是别人给您倒酒呢。”
毕竟从她有记忆起,印象里都是别人躬身给吴思圆倒酒,若是碰杯,别人的杯口也远远低于吴思圆的杯口。
吴思圆见她感兴趣,这才笑着感慨起来,“哪能啊,你娘我刚进官场的时候,也不可能上来就是协办大学士,总要从
她压低倾斜自己的酒杯,跟吴嘉悦手里的杯子底轻轻碰了一下,杯口从吴嘉悦杯子底端慢慢往上,最后高出吴嘉悦杯口一大截,“就像这样。”
谁没屈膝伏低过,谁没磕磕碰碰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年我还是侍讲学士,比你们大一点,比谭橙小一点,被我老师谭老太傅领着步入官场。”
吴思圆打开话茬子,吴嘉悦静静地抿着酒杯听。
这些事情吴嘉悦还是头一回听吴思圆讲,很是新奇,心绪也格外平静。
吴思圆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傅教学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就跟那雏鹰站在悬崖边学飞一样,只要你没摔死,她就把你往死里推。”
“毕竟这条路就是难走,哪里有疙瘩,哪里有小坑,哪里要弯腰,哪里该挺背,全靠别人手把手领着是教不会的,只有自己去摸索才能长教训。”
“我那时候,也是年少气盛,仗着老师是太傅,背后是吴家,什么样的提醒都听不到心里去,因为总觉得有人给我兜底。也是老太傅心狠,让我吃了几次跟头,我才知道官场这条路,属实难走。”
“后来我慢慢适应了,有能力了,便觉得在官场上如鱼饮水般自如。那时候还算个好官,毕竟刚有能力,初心还在,飘不起来。”
“直到你舅舅喜欢皇上,刚入东宫就被封了侧君位,我才感觉到走路都是飘的。那时候根本不用我走路,我抬抬手都有人恨不得背我过去,让我踩着她们的脊背走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该不该做,也不是不知道后果,可娘已经被人架在这个位置上了,便身不由己,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随意。”
“享受高官俸禄金银玉器,随之而来的是枷锁镣铐加身。怪我,没抵住富贵的诱惑,渐渐沉迷在这名利场上。”
“正是因为经历过以前那些,所以我才越发觉得这几年过的最是纯粹痛快,总算认认真真做了回官。”
“没有金银入账,没有人情往来,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司千秋万代,为了薪火相传扶持后辈,为了我大司朝堂人才生生不息。”
“我把我会的,手把手交给苏虞交给你们,并从心底希望,你们比我更坚毅,更能抵得住诱惑。”
她蹉跎半生,如今兜兜转转,总算是还清了一身的债,也算功过相抵。
清清白白入的官场,干干净净离的京城。
值吗?
值,太值了。
内心的充盈精神的满足,是什么都不能替代的。
吴思圆主动提杯跟吴嘉悦碰了碰,“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在想,你们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我还该不该多留两年。”
“可跟你说完这些,我便知道,该放手了。”
否则她永远见不到雏鹰振翅翱翔于天地间的英姿,看不到她们在自己的领域里自由滑翔。
“苏虞聪慧至极,比我当年更胜,但她比我清醒,比我圆滑,和行事越发端正沉稳的你比起来,她更像是我亲生的。”
吴嘉悦闻言笑了起来,“所以朝上有人说您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
“那是因为我老师是只快修成仙的老老狐狸。”吴思圆也笑。
两人又喝了几杯,吴思圆开口,“悦儿,娘离京后,只有一件事情拜托给你。”
吴嘉悦看过来,吴思圆道“以后逢年过节,替我备份厚礼去谭府探望老太傅,算是帮我尽了份孝心。”
“我路走弯了,还挺辜负她的教诲。以后不能在她膝下尽孝,只能指望你了。”
吴嘉悦垂眸应下,“好。”
眼见着话题越聊越感伤,吴嘉悦吸了吸鼻子,说起别的,“听说桉桉给舅舅找了新妻主?”
吴思圆的胖脸瞬间皱巴起来,“是有些胡闹。”
桉桉是彻底忘了她曾是太女的事情,出京没几年,已经张罗着帮她爹再嫁了,丝毫没考虑过她那皇陵里的亲娘的感受。
可吴氏美貌年轻,如果一直守寡,是可惜了些。不过吴思圆懒得掺和这些,全看吴氏的个人想法。
“等我到了之后,多少还是得帮他看两眼,他属实光长脸蛋不长脑子,你看看之前嫁的那都是什么人。”吴思圆酒劲上来,连连摇头。
吴氏年轻时被司芸那张脸迷的不轻,一颗心都掉了进去。
“当年我进宫跟他说先皇利用桉桉给长皇子下毒的时候,你舅舅脸都吓白了。他被我护着长大,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儿。我估摸着,他原本对先皇的那点不舍跟爱意,在那一刻都没了。”
“我教他怎么行事,如此方能保他们父女平安。你舅舅虽没心机,好在不算蠢笨。”
吴思圆感慨道“……悦儿,咱们吴家到现在能全身而退,契机其实还是因为你。”
另外也是她有本事,大司还用得到她。
吴嘉悦笑,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现在是您的骄傲吗?”
吴思圆跟她碰杯,语气认真,“是,是娘此生的骄傲。”
吴嘉悦顿了顿,端着酒杯仰头喝酒掩饰脸上情绪。
可能是酒劲上头,她竟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酒从眼里流出来。
吴嘉悦将脸在肩上蹭了蹭,低头吃了两颗花生米,还招呼吴思圆,“娘,您也吃点,光喝酒容易上头。”
“这酒劲是有点大。”
“嗯。”
但这顿酒,是母女两人喝的最舒服的酒。酒里有年少的曾经,有如今的醒悟,有愧疚不舍,有母女情意,一切,都在这酒里了。
喝完这顿没几天,吴思圆告老还乡,理由是身体不适。
她是胖,走路都出汗,准备回乡下吃点素食,清减清减肠胃跟这满身肥肉。
司牧许了,甚至许她把属于她的俸禄跟赏赐带走,其余的都悄悄充公。
吴思圆离京的那天,悄无声息,几乎没人知道,连吴嘉悦都没去相送。
苏虞到吴府的时候,吴思圆已经带着家眷们离开,京中偌大的宅子,只剩吴嘉悦一个主子。
“我娘说,低调点走最是安全,毕竟她‘声名在外’树敌太多。”这几年为了给司牧办差,吴思圆可没少得罪人。
苏虞抬手,手搭在吴嘉悦肩上拍了拍,“她走之前,见过师公,师公派人护送她出京回去,路上定是平平安安,你就别担心了。”
吴嘉悦皱眉睨她,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抖落下来,“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娘见过的大场面比我的年龄数还多,哪里轮得到我担心她。”
她感慨起来,“我是突然觉得院子太大了,有些空。”
是时候娶两个夫郎了。
等战事结束,她就考虑考虑娶夫的事情。
苏虞闻言眼睛瞬间亮起来,“大了好啊,大了我搬进来跟你一起住。我俸禄就这么点,也不好贪的过于光明正大,至今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吴嘉悦,“……”
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苏虞从腰后抽出扇子,“唰”地下展开,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
疯狂敛财。
吴嘉悦,“…………”
苏虞道“不如我暂住在你这里,大院子不大院子的没什么,这不主要是想陪陪你吗。”
她说的好听,然而腿已经不听使唤的开始逛起来,“我这怎么有种回自己家的舒适感呢,这院子,这砖头,这花盆,我都很熟悉啊。”
废话,毕竟天天来。
苏虞啧啧感慨,“要不是婉子成亲了,我都想喊她一块来住。”
你可做个人吧,到时候这到底是苏府还是吴府可就掰扯不清了。
吴嘉悦嗤笑,“苏婉都成亲了,你还单着,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这不是没敛到财吗,”苏虞表示,“先立业再成家。”
“那你一辈子单着吧。”吴嘉悦往院里走,随手指着,“这片随你住,离我远点,免得扰我睡觉。”
苏虞笑,“好说好说,不过你指的这一片都不太行。我胆小,我还是住你旁边吧,你那边我更熟悉些,不认生。”
吴嘉悦呵了一声,送她一个字,“滚。”
“好嘞。”
“……”
她胆小?天底下谁还比她胆子大,她胆子都大到把“敛财”写在明面上了。
京中前脚送走个吴思圆,后脚就养出了苏虞,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嘛。
吴思圆退出朝堂后没多久,大司拿下晋国,又过小半年,周边小国全部俯首称臣,并于今年年底,携礼来朝。
这场大宴,既是大司的大宴,也是年轻一辈的大宴,是她们施展拳脚的天地,是她们自由翱翔的领域。
宴会开始的前三天,邻国先送了一车酒过来,说是她们那里的特产,叫“梦前世”。
说的邪乎,什么喝完这酒能够梦见前世今生,所以才叫“梦前世”。
至于配方是她们本国一得道高僧配制的,因用料特殊,一年最多产五十壶酒,今年所产的都送往大司了。
司牧所生的一对龙凤胎,今年已经满三岁有余,前段时间司桉桉“去世”,朝臣力荐推司牧的女儿司悠继位,司牧以摄政王的身份摄政。
年底四邦来朝,既是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同时也是恭贺大司新皇登基。
“梦前世”送到的那天晚上,司牧于永乐宫设宴,当场开了四十余壶“梦前世”宴请群臣,让百官共饮。
长皇子司牧坐在龙椅上,太学院掌院谭柚坐在他身侧,妻夫两人共同面向群臣。
还未登基的小皇帝司悠板板正正地坐在司牧跟谭柚身旁,别人喝酒,她喝羊奶。
她弟弟谭瑞,在她登基后被封为长皇子,此时正晃着两条小胖腿,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凤眼好奇地往下看。
“阿柚,你说这酒真的能梦前世吗?”司牧好奇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酒水清香甘甜,没有半分酒味。
他悄悄抿一口,眼睛噌的下亮起来,“挺甜。”
一说到甜,龙凤胎姐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谭柚略显无奈,这姐弟俩都嗜甜,跟司牧一样。
谭瑞瑞伸手扯司牧衣袖,白汤圆似的小脸昂起来看他,奶声奶气问,“有多甜?让瑞瑞尝尝。”
司悠悠跟着看过来,鬼精鬼精的,重复说,“让瑞瑞尝尝。”
毕竟弟弟都尝了怎么可能不给她尝。
司牧板着脸说,“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本是一句很正经的教导言语,直到瑞瑞眨巴着干净清澈的眸子问,“可爹爹你也是小孩子,你为什么可以喝酒?”
司牧微怔,笑着问,“爹爹怎么就是小孩子了?”
谭瑞瑞伸着粗胖的小手,指着谭柚,“那天瑞瑞听见娘叫你宝贝,宝贝不就是小孩子吗。”
对于三岁的小孩子来说,她们就是宝贝,宝贝就是小孩子。
司牧脸瞬间微红,侧眸睨谭柚,谭柚八风不动,唯有耳廓微热。
她有心解释,当时情况跟她们听到的多少有些出入,但此时人多,解释不如沉默。
司牧轻咳两声,还好她们身居高位坐的远,没人听见这话,“那你们也不能喝酒。”
司牧理直气壮,“因为我只是你娘一人的宝贝,而所有人看见你们都喊你们小宝贝,所以你们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小孩子不能饮酒。”
司悠悠跟谭瑞瑞皱巴起白嫩的小脸,受欢迎是她们的错喽?
不过司牧还是抽了只公筷,借着袖筒的遮掩,用筷子蘸了蘸杯中的清水,给两个小孩子每人尝了一口,煞有其事的问,“甜吗?”
谭瑞瑞还真砸吧两下嘴,缓慢摇头,“不甜,跟水一样。”
谭瑞瑞看向司悠悠,司悠悠也说,“不甜,就是水啊。”
司牧心道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对啊,就是水啊,所以还不如你们杯中的羊奶好喝。”
这么一说,谭瑞瑞跟司悠悠才作罢。
司牧喝了口酒压压脸上糊弄孩子的心虚,朝谭柚微微举了举杯子,“尝尝?”
谭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清甜,不是甜腻的那种甜,而是甘泉的那种甜,说像水也没错。
底下大臣也疑惑,“这怎么说是酒,没有酒味呢?”
“莫不会是糖水吧?”
苏虞跟吴嘉悦也喝了不少,谭橙饮了三杯,最后觉得还是没有酒味,便不愿再喝。
酒的事情在歌舞上来之后也就顺势掀过去,没人留意。
直到宴会散席,众人回到家中躺下,才感觉酒劲慢慢上头。
刚才在宴上,谭柚温声跟司牧说,“少喝些。”
司牧眼睛弯弯回她,“我心里有数。”
结果他的心里有数就是倒头就睡。
孩子由专人负责,不需要两人操心,谭柚抱起司牧将他抱回勤政殿。
如今司芸的后宫遣散完毕,整个宫里就住着她们一家四口四位主子。
司牧在她怀里含含糊糊嘟囔,“阿柚,我不要梦回前世。”
他伸手攥着她身前衣襟,声音越发听不清,“我前世没有你,过的好苦好苦。”
“不像现在,梦都是甜的~”
谭柚静静听司牧说话,奈何他声音太轻,细如蚊喃根本听不见,最后只得作罢。
给司牧洗漱完,又喂了他两口清水,司牧美美地舔了两下唇睡着了。
谭柚坐在床边端着水杯,眉眼温柔地看他。
可能是晚间宴上饮了酒,谭柚感觉自己确实是有些醉了,她将烛台留了一盏,躺下睡觉。
应该是梦里,谭柚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打进来了。”
“敌军打进来了。”
谭柚站在沁凤宫门口,看宫侍们四处慌逃,有人从她前面撞过来,谭柚还没来得及闪躲,对方就已经从她身体中穿过去。
谭柚微微一怔,低头看自己的手脚,好像是透明的,没人能看见她,她也没有实体,应该是游魂的状态。
难道真是梦前世?
可这又是什么情况?
谭柚想知道怎么回事,转念之后,就来到太和殿广场。
司芸一身黄袍站在高阶之上,眼底猩红看着远处城门,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应该是守不住了。”
什么守不住了?
谭柚顺着司芸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原本好好的大司此刻已经生灵涂炭。晋国大军的营寨就扎在京郊,等着最后一击拿下大司。
谭柚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原书中,亦或是前世国破前的最后一天一夜。
只是她那时看书看的并不是很认真,只知道国破了大司亡了,具体的内容跟细节并不清楚。
初看书时,她是书外人,以旁观者的心态去看,最多只是感慨两句。
可如今她是书里人,扭头再看书中前世剧情,心情已经做不到那般轻松。
谭柚来到城门口,就听见外面晋国将士们猖狂的笑声透过城门传进城内。
京城城门紧闭,守在城墙上的是最后可用的禁军跟京兆尹府衙役们。她们甚至连衣服颜色都不同,紧急之下由安国公调配,由陈侯带领,势要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赵锦莉跟陈芙是两家最有希望的小辈,早已战死在前线。赵家连赵锦钰一个男子都没留,都葬在战场上了。
如今老国公拄着拐杖站在众人面前,脸上没有悲伤,有的是英勇赴死的决心。
他道“最后一战,敌众我寡,这时候谁要是想走,我绝不强留。为了活而逃,不丢人。”
有人没忍住道“国公,我们不走,您走吧!”
老国公缓缓摇头,“我生在战场,长在战场,如今要是能死在战场,也算圆满。赵家人,没有走这一说,就是死,也是战死!”
空中风声响起,像是一首悲壮的战歌。
所有人顶着风而立,没有半个说往后退的。
她们是京城最后一道防线,她们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城中百姓争取逃亡时间。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守在城门口的除了禁军跟衙役们,还有一支由谭橙领头的京中世家女们组成的小队。
谭橙是谭家最后的血脉,一身缟素站在人前,朝老国公行礼,“愿为国战,愿为民战。”
她这两年是接连遭受打击,老太傅去世后,她庶妹也没了。整个谭家,沉甸甸的担子全压在她身上。
谭橙憔悴疲惫,人也清瘦的厉害,此刻迎着风而立,衣袍鼓起,挺拔的唯有脊背。
她身后,站着很多跟她一样的年轻人。
这些平日里的纨绔们,京中的混混,此时竟意外的团结起来,站在百姓身前,站在城门之后。
老国公看向她们,这些人也都十几二十岁的模样,有几个是眼熟的。像苏家的两个孩子苏虞跟苏婉,还有白家的白妔。
这些人平时虽纨绔没作为,可见着他时都老老实实恭恭敬敬,是品性不坏的好孩子。
最让老国公诧异的是吴嘉悦也在。
她母亲吴思圆是协办大学士,是百姓们口中的奸臣庸臣。有人甚至在想,吴思圆一定是所有人中跑的最快的那个,肯定早早就出城了。
可此刻吴嘉悦站在这里,便说明吴大人没有抛弃她的国家。她明知这是艘沉船,依旧站在上面跟她的家国共沉沦。
她没走,所以吴嘉悦站了出来。
苏虞道“我们拳脚功夫是真不行,但我们这颗心够坚硬。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苏婉重重点头,“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她们默契出声,大喊,“只要没死,绝不后退——!”
这些人是听闻兵临城下后,自发自愿过来的,衣服颜色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根本不是一支正规军队,可她们脸上的坚毅跟勇敢,却将她们连在一起。
老国公心头五味陈杂,双手搭在阴沉木拐杖上,缓缓点头,“好,好。”
大司还是有人在的,这些新人,她们心头亦有家国大义亦有满腔热血,只是留给她们的机会跟时间不多了。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们赢不了,可她们不能退。
因为身后无数百姓正在撤离,她们要为百姓们拖延时间。
城里很多人都在从小路往外逃,但都是紧着孩子走,年轻力壮的女人都抄起自己家的铁锨锄头,往城门口支援。
傍晚黄昏中,鼓声连着号角声响起,随后是晋国攻城。
谭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看谭橙跟禁军们奋力抵着厚重的城门,看远处柳盛锦一身白衣朝她这边跑来。
随后安从凤追上前,一把拉住柳盛锦的手腕将他往后拖。
“大司要没了,晋国攻进来谁都活不了!”安从凤嘶吼,扯着柳盛锦的手腕不让他再往前。
“咱们先走,将来还有复国的希望。现在留在城内,只有死。”
柳盛锦挣扎起来,说道“那便让我死,让我跟大司一起死。”
“你是想跟大司一起死还是想跟谭橙一起死?”安从凤厉声询问。
柳盛锦转身反手一巴掌抽在安从凤脸上,声音清脆至极,他含泪质问,“家国仇恨面前,你眼里只剩情爱吗!”
“我身为大司人,宁愿死在这城内,都不愿改名换姓苟活于世。”
何况安从凤从未想过复国,她若是真有这份心,当初在朝堂之上就不会极力反对战事。以至于国库越耗越空,最后想迎战都没有粮草兵马。
柳盛锦恨透了安从凤,若是有机会,他都想用头上的簪子杀了她!此刻不由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试图朝城门口跑过去。
可他一个男子哪里是安从凤的对手,被安从凤一计手刀敲在后颈晕了过去。
安从凤将人带走,连着她其余夫郎一起,带上她的家财万贯逃命去了。
谭柚视线转回来,前后半个时辰,城门就被晋国用攻城木破开,两军交战混作一团。
城门失守,不知宫里情况如何。
那这时候的司牧呢?
谭柚转回去,又来到沁凤宫门口。
跟刚才景象全然不同,这座空荡荡的宫殿已经起火。
沁凤宫之前是司牧用来囚禁司芸的地方,难道说——
谭柚心头一动,疯狂朝里跑,身体穿过火焰时,甚至能感觉到火舌的舔舐跟灼烧感。
她穿过木门,来到殿内。
司牧穿着单薄的中衣,艰难地掀开被子,正要从床上滚下来。谭柚飞快地跃过去伸手接他,然后眼睁睁看着司牧穿过她的手臂掉下来,滚到她脚边。
谭柚保持着伸出两只手的姿势,怔在原地。
她忘了,她是透明的。
谭柚僵硬地转动脖子转身朝司牧看过去。
司牧瘦的厉害,她一直觉得司牧清瘦,可这个样子的司牧已经不能用瘦来形容,而是只剩一把骨头了,全靠一副好皮囊撑着,才不显得过于吓人。
司牧呛咳起来,往宫门口爬。
火舌通过门窗往殿内舔舐,谭柚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还是单膝跪在司牧身侧,伸手徒劳无用地试图去撩起粘在他脸上的碎发。
司芸提剑来到宫门口,她身后的侍卫还在劝,“皇上,城门失守,所有人战死,您快跑吧。”
城门口那些人,才多少啊,晋国攻城又多少人啊,她们能顽强的守上快一夜,已经是奇迹了。
已经,尽力了。
谭柚心头钝痛,听闻所有人战死的时候,心脏骤疼难忍,膝盖一沉,双膝跪地。
司芸披头散发,“朕是大司皇室,是大司的皇上,可以与国共沉沦,但不能弃国而去。朕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座城里。”
她抬脚踢开门,看着地上的司牧,眼里情绪复杂至极,有悔恨有后悔有愧疚有心虚,最后只是说一声,“阿牧,国破了。”
“大司,亡了。”
司牧闻言一口血吐出来,满眼的难以置信,整个人晕倒在地。
司芸自裁,火势朝殿内蔓延。
谭柚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司牧,明知道无用,依旧固执的将他挡在自己怀里跟火势之间,企图拥抱住他。
场景转换,她兜兜转转来到现世,浑浑噩噩过了小半生,随后为了救一个失足落水的孩子,将自己搭了进去。
谭柚再次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养心殿里的深色床帐。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重新恢复原有的节拍,才慢慢感觉到身侧熟悉的气息跟呼吸。
谭柚艰难地转动脖子,朝旁边看过去。
司牧抱着她的手臂睡的香甜,他如今睡觉时已经不需要把自己藏进被子,也极少会做噩梦了,自从大司拿下晋国,他睡觉时嘴角都带着浅浅笑意。
谭柚微微侧身而卧,曲起双腿,单手覆在他侧脸上,颔首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情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还好,还好他还在。
谭柚眼尾湿润,满嘴苦味,苦到极致,是说不出来的压抑跟窒息。
“梦前世”,入口甜,中调淡,后调苦。
司牧哼哼唧唧醒来,“阿柚,渴。”
谭柚起身为他倒水,司牧揉着眼睛坐起来。
床帐撩起一边,谭柚坐在床边,看司牧喝水。她温声问,“哪里难受?喝完酒后可曾做噩梦吗?”
司牧还没完全清醒,呆愣愣摇头,“没有。”
他可能前世已经够苦了,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才没梦见,亦或是梦见了也不怕,因为他已经拿下晋国,将大司变得强盛无敌,他甚至会在梦里踩着司芸的脸,骂她废物。
这对于他来说,是弥补遗憾的美梦。
谭柚松了口气,伸手从司牧手中接过茶杯,垂眸说,“我做了个噩梦。”
司牧歪头看她,小猫般依偎过来,柔软温热的脸蛋隔着中衣贴在她手臂上,软软糯糯的“嗯?”了一声。
谭柚道“梦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你拥进怀里。”
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一空。
司牧在她手臂上亲了一下,笑着说,“那的确是噩梦。”
他抱住她的手臂,用脸蹭了两下,“那现在给你抱,想怎么抱都行。”
谭柚侧眸看他,“当真?”
“当真。”
谭柚喝了一口水,在嘴中含着,手指撩起司牧的下巴,垂眸偏头吻上去。
她将茶杯随手放在床头圆凳上,单手揽着司牧纤细柔软的腰肢,将他抵在床上。
深色床帐落下,遮住里面的深深拥抱跟融为一体,谭柚梦中的心空,由现在炙热的司牧“填满堵住”。
司牧有些开心,软软地哼,“阿柚,你今天好……好热情啊~”
谭柚声音微哑,“因为喜欢你。”
司牧嘿笑起来,“你怎么一喝酒就爱说情话。”
谭柚轻声道“是实话。”
司牧听完更开心了。
谭柚本以为就她自己情况特殊,才梦到了前世今生,结果昨天夜里,整个京城几乎所有昨晚赴宴的官员都哭成一团。
很多人是哭着醒的,醒来后想起梦里的事情,更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想想梦中的大司,再看看如今的大司,官员们心头各种滋味都有,现在只想跪在司牧面前,抱着他的腿喊“殿下”。
她们的殿下啊,不管梦中是真是假,不管是不是真的前世,可现实中,他却是凭一己之力将大司变成如今这般四邦来朝的大国。
原本大臣们还有些飘,感觉自己是大国了,过几日四邦来朝时要把傲气摆出来,耍一耍大国威风。
可这突然一梦,将她们惊醒。
傲慢轻视才是亡国的关键,她们需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谦虚上进之心,才能长久。
毕竟梦中,谁也没想到晋国会打过来,也没想到大司会不堪一击。
三日之后,新皇登基,八方来贡,万国来朝,场面之大,空前绝后。
京城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繁华,街上各样的人都有,各种语言交流,若是言语不通的,还可以用手比划。
商业打通,贸易往来,实现了经济的繁荣。
大司官员接待外宾,也是谦和有礼,并无半分傲慢轻蔑,展现了大国的礼仪风范。
来此一趟,周边小国对大司好感更盛,归心虔诚,年年上供。
周边国家的史书评价此事时,用了八个字
上国威严,赫赫昭昭。
大司由此慢慢进入全盛时期,维持几百年之久,不见颓态。
后人聊起这事时,总要感慨一句,“摄政王司牧,是个奇才。他妻主谭柚,是位仁师。”
两人的功绩史书都写烂了,两人的爱情故事,话本也都出了几百本。但知道内情的人会说,“她俩的故事,起源于一个字——”
“信。”
——“于臣而言‘一言许人,千金不易’,于国而言‘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
起源于一句话
“臣既然答应了长皇子,便要做到。”
说到做到,此生不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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