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
宫侍们前来询问,“皇上,已经亥时,安歇吗?”
“今夜怕是难眠咳咳。”司芸盘腿坐在窗边软榻上,但她自己坐起来甚是吃力,于是身旁放了个凭几,手臂搭在上面用以支撑身体。
司芸面前放了个棋盘,指尖捏着棋子在跟自己对弈。
她持白子,落在棋盘上,再持黑子围困白子。
宫侍见她没有安歇的意思,这才立在一旁等着伺候。
只下了约摸三个棋子左右,就听到外面隐约有声音。司芸抬手抵唇朝窗外看过去,就见君后吴氏远远过来了。
司芸不由眉头轻皱,“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吴氏封完贵君后,排场仪仗自然是比以前当贵君跟皇贵君的时候还要大,只是如今这晚上走动都需要这么多的人簇拥跟随行了吗?
司芸厌恶地收回目光懒得多看,连原本下棋对弈的雅致都没了。
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歪靠在凭几上垂下眼睫把玩手中棋子。
“皇上。”吴氏行礼。
“夜深了,你来做什么?”司芸掀起眼皮看他,嘴角带有讥讽笑意,“君后之位都给你了,你这个时辰再过来,总不能是因为想伺候朕安歇吧?”
后宫之人能有几个真心?为的还不是权势跟地位。
吴氏深呼吸,脸上挂着僵硬笑意,“君后之位是皇上您亲封的,怎么现在说的好像是我算计来的。”
“不是你算计的,是你那好姐姐吴思圆算计的,”司芸轻咳两声,才继续说,“你吴家的手,如今是越伸越长了呢,连司牧的新税都敢去分一杯羹。”
司芸笑,“朕该夸她有勇有谋呢,还是该骂她吃里扒外?”
吴氏眼睫煽动低头听训,不敢多说。
这些事情他又不知道,也听不懂,司芸这会儿说给他听分明是想撒气,把在吴思圆身上受的气撒在他身上。
吴思圆如今扶持小太女,司芸不得不依仗她行事,明知道她可能“手脚不干净”亦或是“一心两用”,但没有十足的证据之前,她根本拿吴思圆没办法。
吴家这颗大树太大了,在朝堂上的根基也深,想要连根拔除实在是太难,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且吴思圆跟谭老太傅不同,前者是狼子野心,心中权势过重,想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司芸抬手抵唇,肩膀轻颤咳了两声。
但拦腰截断却是个不错的法子。
群龙无首,整个局面就会犹如一盘散沙,到时候便可以重组了。
见司芸咳个不停,吴氏凑过来,抬手轻抚她后背,瞧见她果真在下棋,便道:“皇上自己下棋无聊,不如我陪您手谈一局?”
“你?”司芸诧异一瞬,笑了,“你那棋艺朕看得明明白白,哪次赢过朕?也罢也罢,干坐着也是等,跟你手谈也是等,不如陪你玩玩。”
宫侍过来收子归纳,然后将黑白两罐棋子并列放在最中央。
知道司芸喜欢白子,吴氏自觉将黑子棋罐拉到面前。
“吴氏啊,朕其实还挺喜欢你,”司芸下棋,轻声跟他聊天,“你美貌,有才艺,尤其是没心机,所有心思都写在你这张美艳的脸蛋上,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咳咳。”
“但是你只适合当个得宠的贵君,有了桉桉也只能是皇贵君。君后需要费脑子,但你没有啊……”
吴氏,“……”
吴氏薄唇抿紧,抬眼瞪她,“谢皇上夸奖。”
“朕说的是实话,若是后宫人多,若是后宫大印不在司牧手里,吴氏啊,你可知你都死多少回了。”
“你能活到今日,一是你长姐吴思圆的功劳咳咳,她稳坐前朝手握权势,后宫之中无人敢针对你。二是司牧掌权,他清扫后宫稳定后方咳咳,所以有点心机的不安分的,比如柳氏,都被他拔掉了。”
“尤其是最后一条,你没脑子。你没心机,不懂阴损手段,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
说这几句话,司芸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完。
“但如果没有吴思圆,你也不是以吴家长子的身份进宫,朕对你还真能多出几分纵容跟偏爱。”
吴氏捏着棋子,声音含糊着说,“那皇上现在是不喜欢我了?”
司芸只是笑。
“也是,你爱的向来只有你自己,”吴氏将棋子放在棋盘中,像是说气话一般,“而我却曾爱过你。”
司芸身为皇室,相貌自然极好,没生病前整个人更是慵懒散漫,自带风流懒散意味,让人心生喜欢。
吴氏年少进宫,对司芸芳心暗许很是正常,甚至为了她跟其他人争风吃醋。
可惜宫中多年,再浓烈的感情都已经磨损耗尽,心如死灰,好在他还有个女儿。往后人生的每一步,他都是为桉桉在走,为桉桉而活。
司芸道:“别说气话,好好下棋。”
这便是要转移话题了。
“我没说气话,”吴氏说,“是实话。”
他葱白般的指尖夹着的黑色棋子“啪”的声摁在棋盘上,“不然,我也不会赢你。”
司芸垂眸看,这才陡然发现吴氏布局已久,现在已经到了收子的阶段。
“你——”司芸惊诧地看着吴氏,咳了两声问,“你棋艺何时增进的这般快?”
吴氏笑了,露出几分年少时的得意傲慢神情,容貌在明亮烛光的映衬下甚是好看,“我愚笨无脑是真的,但我曾经喜欢你的心也是真的。”
吴氏说,“我棋艺其实很好,连阿姐都不能胜我半子。但我以前喜欢你,所以次次败给你,就为了让你教我。”
一些笨拙的、青涩的、讨好人的手段罢了。
他垂眸看着棋盘,有些感慨,“皇上,我为你故意输,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年少的喜欢。”
吴氏抬眸看司芸,眸光清亮依旧,“可今日我却要赢,赢是因为身为人父的坚韧跟强大。”
他话音落,司芸就听见窗外有整齐的脚步声走动,然后停下。
这种脚步声她之前在司牧兵围养心殿的时候听到过。
司芸脸色瞬间变了,扭头朝外看,吴氏带来的人已经将养心殿围住。
刚才那些黑夜中跟在他身后的哪里是宫侍,分明是禁军们。
如今朝外面看过去,黑夜无星无月下,灯笼下偶尔看到的光亮是禁军身上的盔甲。
“吴氏,你大胆!”司芸伸手一指吴氏,因情绪激动,颧骨微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吴氏把棋子挨个收好,“皇上放心,我没有弑君之心,我只不过听从长皇子的命令,来守着你罢了。”
“司牧?”司芸瞳孔放大。
吴氏笑,“看吧,你刚说完我没有心机,便被我困住。皇上啊,你算计一生,如今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他站起身朝窗外看,“禁军已经出宫,你的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司芸呛咳起来,一阵比一阵咳的凶,双手紧紧握着棋盘边缘才勉强撑住身体。
吴氏跟身边宫侍吩咐,“从今日起,没有长皇子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准进养心殿私自见皇上,包括太女司桉桉。”
“是。”
“你究竟所图什么?连君后之位都满足不了你了吗?”司芸侧头怒目看吴氏,眼底发红。
吴氏道:“图桉桉,此生平安。”
他以前想的的确是那把位子,想着桉桉当皇上他当太君后,可若是拿命换取此等身份地位,吴氏宁愿放手。
为父者,想来想去,最想要的不过是孩子能够平安。
司芸气的呼吸沉沉,“好样的咳咳,你们吴家一家都是好样的。你姐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也不是好货!”
她用尽所有力气拎起棋罐朝吴氏砸过去,结果只砸在吴氏脚尖前面。
司芸伏在棋盘上喘息,吴氏却被面前支离破碎的棋罐吓得哆嗦,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伸手抚着胸口呼吸。
他强撑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见目的达到,赶紧退了出去。
他从养心殿离开的时候,禁军已经出宫。
此时谭府后门口——
李衙役身着衙役服,抬脚上了台阶,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面前,伸手叩响门环。
“谁啊?”门人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内问,“都睡了,有事明早再说。”
李衙役道:“是京兆尹巡逻队从这儿经过,我们方才在路上碰见一醉酒学生,说是谭博士的学生。”
门人一听跟谭柚有关,这才开门。
李衙役听见里面动静,不由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马便有十人上前,一左一右各五人,贴着大门微微侧身伺机而动。
门打开一条缝,门人把头伸出来看,“哪个学生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手刀劈在后颈处昏过去。
门人趴在门槛上,李衙役伸手用力推开门,众人越过门槛脚步轻盈地进府。
谭府也甚是警惕,这边李衙役等人刚进来,那边就有下人敲锣报信,一时间火把四起府兵集合。
可惜跟这些“衙役”们比起来,谭府府兵那两下子就是花拳绣腿不值一看。
“衙役”们没杀人,只将人打晕,然后直奔墨院。
长皇子次次出宫,马车后面都会跟着一队宫中侍卫,约摸十八人左右。此时听见动静,都守在墨院门口。
李衙役率先冲过去,她本以为这些侍卫跟那些府兵一般,她一人能打晕三个,结果等交手后才发现不对劲。
“是禁军!”
李衙役扬声朝身后喊。
司牧带的侍卫,虽穿的是侍卫宫服,但却是禁军的身手。
“衙役”们瞬间警觉起来,若是禁军拦路,想进墨院那便棘手很多。
先前一路衙役们都是赤手空拳,到了此刻,才把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打算动真格。
外面听着动静是已经打起来了,屋里的赵锦莉忍不住往门口走了两步,眼睛试图透过门板看到外面的场景。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已攥成拳头,呼吸发紧,脑子里一时间什么都有,乱成一团麻。
老太太也在屋里,还有谭橙。
平时姿态轻松的老太傅,今日神色格外严肃,目光跟赵锦莉一样,都在朝外看。
禁军十八人,对方三十六人。禁军虽有以一敌百的本事,奈何这群由赵家亲手调-教出来的“衙役”也不是寻常人。
尤其是赵家打架从来不是靠鲁莽取胜,李衙役从交战中退出来,站在偏高的位置负责指挥。
她们分出三十人跟禁军交锋,其余六人找机会趁禁军被缠之际,冲进墨院。
院门口的灯笼被打掉,今夜更是没有星辰月亮,光线昏暗之际,饶是禁军都没办法做到拦截全部,总有游鱼找准缝隙从禁军所组成的网里钻进院中。
李衙役是将谭橙跟谭柚以及谭柚身边的花青都考虑进去,这是院内能有的战力。
按理说进去六个才是万无一失,可惜禁军实在是太强,她们以一拦二甚是拦三,不给半分机会。
最后加上李衙役只先后进去四人,都是勉强进入。
花青守在房门口,看见有人进来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上次街上那人都能以一抵四,想来这次来的也不是窝囊废。
“主子,人到了。”花青活动拳脚,冲着最先进来的人,率先跃下台阶迎上去。
屋里老太太道:“门打开。”
紧闭的房门打开,谭橙跟谭柚出来,一左一右站在廊下台阶上。
老太太跟司牧坐在桌边朝外看,赵锦莉站在门内。
后又进来两人,谭橙跟谭柚对视一眼,姐妹两人同时动手。
谭橙等交手之后才开始皱眉,低声问谭柚,“禁军何时到?你我之力,撑不了多久。”
谭柚表情也不轻松,“应该到了。”
胭脂调兵从宫里出发,现在差不多该到了。只是人来之前,先要分出一队人马控制住司芸,以免宫中无人她搞出什么幺蛾子。
谭橙这才松了口气,然而还未等气息喘匀,就见李衙役进来了。
京兆尹府的李衙役,很多人都不陌生,她每日带队在街上行走,维护街上治安跟秩序。既常见,又不显眼。
谭柚在院内微弱的光亮中瞥见李衙役的脸,眉头拧的更深。
“为何是你?”谭橙看她开口先问。上次她骑马到岸边,这人还在安慰她。
李衙役没理会谭橙的问题,见进来的三人被缠住,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就要往屋里进。
司牧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外面,身边没有一个能用之人,完全是待宰的羔羊。
李衙役刚抬脚,就被谭柚出手拦住。
谭柚一人拦两个,鼻尖沁出薄汗。
就在这时,赵锦莉动了。
她从屋里出来,赤手空拳直接去找李衙役。
瞧见是赵锦莉,李衙役动作迟缓几分,险些愣住。
“你怎么在这里?”李衙役问。
赵锦莉像是憋着火气,每一下的拳头都又重又沉,“为什么?”
“祖父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们不是姓赵吗?从小便立志保国卫民,那现在又在做什么?!”
“谋-逆吗!”
司牧的一些手段赵锦莉属实看不惯,她行事堂堂正正,立身极正,不适应司牧的某些做法,但她从未想过杀了他啊。
赵锦莉原本只猜测可能是国公府出事了,心头的弦绷紧,直到看见李衙役的那一瞬间,“啪”的下,弦断了。
李衙役是赵家的人,这事赵锦莉一直都知道,每年祭祀时,李衙役都在。
看见她,无异于看见了祖父。
赵锦莉感觉心头信仰崩塌了,整个都有些崩溃,对眼前景象难以置信。她打法突然不要命起来,李衙役又让着她。
导致赵锦莉一脚踢在李衙役手腕上,将她的刀踢飞,自己飞身接住,等落地时手臂一挥,刀随手腕转动架在李衙役脖子上。
“住手!”
苍老年迈的男声在圆门处适时响起。
院内“衙役”停手,李衙役攥紧的拳头松开也放弃抵抗,唯有赵锦莉的刀还搭在李衙役肩上。
赵锦莉顺着声音转动脖子,能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转动时发出的僵硬声响。
她眼前一片模糊水痕,摇摇欲坠,哑声问,“为什么?”
老国公拄着一根颜色黝黑的阴沉木拐杖,两手搭在上面,视线从赵锦莉满是泪痕的脸上移开,朝屋里看。
谭柚谭橙跟花青已经退到廊下而立,正厅中老太傅已经站起来,而她身后坐着的人是当今长皇子司牧。
老国公抬脚往前走,从赵锦莉身边擦肩而过,但未跟她说半句话。
赵锦莉手抖到握不住刀,倔强地站着,余光瞥见祖父越过她继续前行,“咣当”一声,刀掉在地上。
也是老国公进来,外面的局势才看清楚。
禁军大队已经到了,将门口所有“衙役”制伏,这会儿进来十几人,拿下李衙役跟其余三人,将她们三十七人押在一起。
期间没人管赵锦莉,任由她站在那儿。
老国公进屋,司牧道:“坐下吧,聊聊。”
门关上,隔绝里面一切声响。
庭院里,花青活动手脚,疼得龇牙咧嘴。她本以为胭脂应该跟在众人后面进来,结果这一队禁军都进来完了也没看见胭脂。
莫不是宫里出事了?
花青拦着领队,问,“胭脂呢?”
“去吴府了。”领队道:“赵家今夜其实是兵分两路,一路朝谭府来,另一路的目标,是吴府。”
“我们路上遇见吴嘉悦的长随,她说吴府出事了。”
吴府——
赵锦钰进入吴府如入无人之地,他看向站在庭院里伸手护着身后吴主君的吴思圆,说道:“吴大人,你若自己过来,我便不动你吴府其他人。”
“你放心,我的目标只有你。”
吴思圆沉着脸,看向前方穿着黑色夜行衣,身形清瘦的高马尾男子,肯定的开口,“赵锦钰。”
她都已经躺下了,陡然听说有劫匪,随便扯了件外衫披上就站了出来。
京城之中,怎么可能有劫匪?
尤其是京兆尹府负责夜间巡逻,每过半盏茶时间就会有一支巡逻队经过。如果真有劫匪,刚进城门就已经被拿下了。
吴思圆脸色刷白,还没见着面就猜到来的是赵家人。
她推吴主君,让他往后院躲。
可吴主君哪里愿意,最后两人被赵锦钰堵在庭院里。其余的吴家人都被打晕在地。
“你赵家有什么目的,但凡你们说出来,我都能帮你们做到,”吴思圆试图拖延时间,“何必非要来这出。”
赵锦钰圆圆的眼睛弯起来,“我们的目的是,要你的命。”
他从腰间抽出软刀,刀光直逼吴思圆,根本不给她多嘴的时间。
吴主君抽了口气,伸手抱住吴思圆胖胖的身子,“妻主!”
“住手!”
一匕首破空而来,带着风声,擦着赵锦钰的脸颊而过,直接逼退他。
赵锦钰脚尖转动,衣摆成圆,转身躲开。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黑布已经掉落,吴府灯笼之下,映亮他那张甚是讨喜可爱的脸。
扔出匕首的吴嘉悦一愣,“赵锦钰?!”
赵锦钰转身看吴嘉悦,手指地面,掌中软剑一甩,声音比剑光寒意还有冷上几分,“滚。”
吴思圆也来不及想为何吴嘉悦这时候会回来,连忙大声跟她喊,“快跑,去谭府!快去谭府找救兵!”
吴主君依偎在吴思圆身上,声音都是抖的,“悦儿。”
眼见赵锦钰再次动手,吴嘉悦快步朝前奔来。
她本就隔着一段距离,哪里能来得及拦得住赵锦钰,尤其是赵锦钰身边还有其她“衙役”出手拦她。
只剩短短两步,已经近在咫尺,吴嘉悦却被“衙役”们架住手臂,无论怎么用力都不能往前半分。
吴嘉悦眼睁睁看着自己母父被逼退在地,“娘!”
她疯狂挣扎,朝前伸手。她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是这么绝望无助过。
千钧一发之际,胭脂轻柔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赵锦钰,赵锦莉今晚回府了吗?”
他声音如风般,缠住赵锦钰的软剑,拦下他的动作。
胭脂抬手,有一队禁军进来,跟“衙役”们交上手。
吴嘉悦趁机往下一滑挣开,弯腰从另一只靴筒中抽出匕首,顺势往前就地翻滚两圈,挡在了吴思圆身前,正好匕首架住赵锦钰的软剑。
赵锦钰剑改方向,吴嘉悦勉强招架。
可她根本就不是赵锦钰的对手。
短短两三个回合,她手臂跟腿上都是剑伤,或深或浅。
但吴嘉悦始终站在吴思圆跟吴主君面前,匕首横在身前做出防守姿势,眼睛直直看着赵锦钰。
时隔几年,这还是两人第二次对上。
上一次的吴嘉悦落荒而逃对男子留下阴影,这一次的吴嘉悦半步不让宁死不退。
直到禁军拿下“衙役”们,围住赵锦钰。
吴嘉悦这才松了口气,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勉强用手撑住地面才没往前趴下。
也是手撑着地面,她才发现自己胳膊一直在发颤,手都是抖的。
吴嘉悦吞咽口水,往后跌坐在地上。
吴思圆从后面伸手扶住她,上下打量,声音都是哽咽的,“哪儿疼,伤着哪儿了?”
吴主君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出来,只抱着吴嘉悦的肩膀哭。
“没事,我没事,他没下死手,没真想杀我。”吴嘉悦呼吸轻颤,尽量稳住自己,缓声安抚身后两人。
她伸手不动声色地扯着衣摆将膝盖上的伤口遮住,面上轻松,做出一副哪哪都不疼的轻松模样。
吴嘉悦现在才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眼里那个稳如泰山形象高大的母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吴大人,也会慌乱哽咽,也会手足无措不敢碰她,生怕碰到伤口。
身份好像一下子翻转过来,她成了可以独当一面能够依靠的大人,母亲跟父亲成了以她为重需要保护的孩子。
吴思圆手掌盖住脸,瘫坐在地上,哑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刚才是想让吴嘉悦跑的,什么去谭府找救兵都是借口,跑的再快的救兵等赶来时她也都凉了。
她只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想给吴嘉悦一个借口,让她跑,让她带着希望逃跑。
可是,孩子长大了,长大了啊。
吴嘉悦迟疑着将手搭在吴思圆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赵锦钰已经被禁军困住,见他把剑拿起来,剑尖方向对着他自己,吴嘉悦不由大喊一声,“他想自裁!”
禁军顿时伸手捏住赵锦钰的手腕,拦下他的动作。
本来只是想把软剑缠在腰上的赵锦钰,“……”
吴嘉悦跟胭脂说,“他没想杀我,不然我撑不过第二个回合。”
吴嘉悦也是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才反应过来,都没伤在关键之处,也都是些外伤。
她后知后觉明白,在她翻身滚进来的时候,赵锦钰应该就放弃了杀她母亲的想法,所以每次软剑都是对着她来的,没再攻击她身后的两人。
如果赵锦钰抱着必杀之意,吴嘉悦根本没机会拦他。
“我阿姐呢?”赵锦钰看向胭脂。
胭脂道:“在谭府。”
赵锦钰眼睫垂下,双手垂在身侧,“我知道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谭府。”
他是想杀了吴思圆的,但看见吴嘉悦拼死滚进来拦他的那一刻,赵锦钰想的是,吴家母女并未像传言中那般已经决裂。
事情也许跟想的不一样,吴思圆也许跟他看到的也不一样,说不定有隐情呢。
既然赵锦莉被留谭府,赵锦钰索性收手。
他身后的衙役还在说,“小公子,吴思圆没死咱们可怎么跟国公交代,你可是立过军令状的。”
赵锦钰斜眼睨她,“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女子,我既没上过战场,更不是军人,所以那不叫军令状。我这最多叫……”
他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道:“言而无信罢了。”
“衙役”们,“……”
赵锦钰嘿笑,“反正你们打不过我,祖父也打不过我,我不听话又怎么了?我不是一直不听话吗。”
众人,“……”
好有道理啊。
胭脂带这些人回谭府跟先行一步的禁军大队会合。
等她们准备走了,吴思圆才问吴嘉悦,“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提前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不是,”吴嘉悦摇头,“我是回来有别的事情。”
幸亏傍晚苏虞多嘴提一句,问她当真不回来报喜吗。
吴嘉悦将这事搁在心里,怎么都掀不过去,最后吃完晚饭,索性又坐在马车上朝吴府来。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过去,于是就让马车远远停在暗处,自己坐在车前靠着车厢看吴府门口的灯笼光亮。
吴嘉悦昏昏欲睡时,看见有一队京兆尹府的衙役从自家门口经过,然后就停在那儿不走了。
吴嘉悦,“?”
她缓慢坐直身子,本能的意识到不对劲。
可能要出事了。
吴嘉悦让长随驾马车去皇宫报信,自己跟在后面。
好在长随路上就遇见胭脂。
胭脂拿兵符调兵,一小部分朝吴府来,大部分朝谭府去。
为了知道吴府到底是什么情况,胭脂也亲自跟了过来,这才及时救下吴思圆一家。
吴思圆劫后余生的缓了一会儿,伸手拍拍吴嘉悦的肩膀交代,“我去谭府,你照看好你爹。”
她连衣服跟头发都来不及收拾,就披着个外衫叫上吴嘉悦的长随,让她驾车带自己去谭府。
吴思圆到的时候,赵家所有的“衙役”都被押在墨院里。
赵家姐弟俩并肩站在庭院中间,面朝一扇紧闭的房门。
吴思圆见事情已经结束的差不多,才彻底把提着的心放下,丝毫不讲究地坐在廊下台阶上,并问花青要了杯热茶压压惊。
今日之事闹的这么大,估计待会儿谭府门口能堵满朝臣,到时候还需要她出去稳住局面。
至于屋里的事情,不是她该过问的。
屋里在说话。
老国公进屋后,跟老太太微微颔首,随后看向司牧,“殿下。”
老爷子今年都七、八十岁了,年轻时为图方便也曾扎成高马尾的满头乌发如今雪白如霜,用一根木簪挽在头上。
他满脸皱纹,每一道痕迹都是岁月的沧桑,是大司的过去跟曾经。
以前那个翻身上马提枪杀敌的少年将军,如今阴雨天气时,连走路都要倚靠他手里的这副阴沉木拐杖相助才行。
他身上,所留下的病根都是年少时征战沙场的伤,可他多年来,未曾抱怨半句。
对于老爷子来说,这些不是累赘,而是功勋。
他能抚着身上的伤口,一道一道的跟孙儿赵锦钰说他的曾经,说那些金戈铁马的日子。
可那时候太苦了,将士们苦,百姓更苦。苦到老爷子这般年纪了依旧不能释怀,不愿意再看见大司过那种日子。
好不容易吃上白面馒头的人,哪里再愿意吃糠啃树皮呢。
从墨院圆门到这屋里,短短一段距离,老爷子像是从年少走到了年迈。
他坐在圆凳上,双手搭着拐,“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老太太坐在远处,谭橙同她一起。
司牧坐在桌子边,身边坐的是谭柚,对面坐的是老国公。
“我本想,您跟我父君交好,此举是不是看在我父君的面上在帮我皇姐。”
老国公跟太君后年纪相差虽大,但其实关系极好,处的像是平辈的手帕交哥俩。原因是当初老国公出嫁前,曾在太君后娘家程家借住过一段时间。
两人也是那时候结下的情分。
司牧抬手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安国公面前,“但我越想越觉得,皇姐她不会值得您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赵家从来只忠国,忠的是大司,忠的是百姓,而不是君主。
赵家曾咬牙守城不退,为的不是远在京城的君王,而是身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她们若是逃了,百姓怎么办?
“殿下聪慧。”老爷子笑了笑,“她是不值得。”
司芸是什么德行,老爷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呢。当初她找自己的时候,老爷子是有他的打算,这才配合行事。
今日之举,既是司芸的意思,又不是司芸的意思。
司牧道:“您既然夸我一声聪慧,不如让我猜猜您的目的。”
老爷子微微点头,“你且说说看。”
“您起初派人刺杀阿柚,是在警告我跟谭府,莫要把手伸的太长,尤其是想重击谭府。您觉得阿柚,是威胁,是我为虎作伥的帮手,日后定是祸患。”
因为谭柚当时已经入职太学院,教的学生会更多。
以后朝堂大部分官员都出自她门下,若是她有什么想法,在朝上必然一呼百应,如同现在的谭老太傅。
到时候他想打仗,谭柚定会帮他,朝上绝对是支持的声音更多。
除掉谭柚,便是提前剪掉他的左膀右臂。
老国公道:“不错,当初你皇姐说你活不过年后,你又对谭柚用情至深,她死了你定会受影响。”
“正巧,她的想法跟我虽不同,但目的一样,那就是派人除了谭柚。”
两人间心平气和对话,没有半分剑拔弩张。
见这条猜对了,司牧继续说,“上次一击未成,您便蛰伏起来,因为您又更大的计划,那便是今日。”
“今天金榜出来,新臣选拔之际,您动用全部势力想要除去我,是想为司桉桉扫平障碍吧?”
“您知道皇姐不成器,知道我野心大想起战事,为了大司为了百姓,为了不征兵打仗,您选择在新臣入朝时,连我跟皇姐一同拔掉,为新皇清扫朝堂。”
“今夜,您应该也派人去吴府了吧?”司牧垂眸道:“吴思圆是司桉桉的嫡亲姑母,是我跟皇姐死后的依仗,她在,司桉桉便是傀儡。”
为了不让朝堂受重臣把控,老国公绝对会带走吴思圆。典型的武将思维,擒贼先擒王。
“我跟吴思圆都死了,皇姐随后驾崩,朝堂虽会小幅度乱个一阵,但朝中有其余可用的大臣在,又有新人入朝,她们相互制衡,没有能像吴思圆这般拔尖的人物在,总归不会出大乱子。”
“且新帝年幼,只要晋国不主动来犯,大司短时间内绝对不会想着打仗,是吗?”
“您做这些,其实没有私心,仅仅是为了不起战事。”
司牧看向老国公,“您是为了大司不再像以前那般生灵涂炭,竟甘愿将赵家最后的血脉都赔进去?只为了让大司再和平几年?”
他能理解老国公为何想杀了他,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反对声极大,没有一件得人心。
他像是话本里的坏人,是最大的反派。
在外人看来,他动翰林院不是为了选拔人才,而是排除异己。
他动新税,不是为国为民,而是想搜刮民脂民膏填充国库,为日-后作战做准备。
他毒“杀”亲姐扶持司桉桉当太女,是因为他男子身份不好登基,所以需要个听话的小傀儡。
而他想征兵屯粮,更像是一个男子为证明自己的本事不比女人低,于是想扩充疆土彰显自己的能力。
可在老国公眼里,大司像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这个孩子如今刚从重病残疾中缓和过来,还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司牧就要将它再次掏空,让它过上以前那种拿人命换城池的生活。
没经历过战事的人,是不会知道战争的残酷。
老国公这么大的年纪了,夜里都做不到完全沉睡,因为他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敌军夜间来袭。
他赵家,上下有四、五辈的人葬在了沙场,埋在了边疆。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司能享百年和平,为了身后百姓不再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她们联合数十万战死的将士们,才堪堪用血肉身躯在大司跟晋国之间划了一条边界,换来百年和平。
如今司牧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挥兵北上。
老国公哪里愿意呢。
说他为了战亡的赵家人也罢,说他为了大司也行,说他年纪大了看不得疾苦跟战事也都可以,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如司牧所说,若是用赵家仅剩的血脉,能换大司几年和平,也值。
老国公缓缓点头,“是聪慧,说的八、九不离十。”
司牧反问道:“我这般聪慧,您为何还不信我呢?信我能让大司变得更强更好。”
“因为你属实不像好人,”老国公缓声道:“你性情乖戾,心机颇深,先是哄得谭府跟你结亲,后又哄得吴思圆同你联合。你若登基,我实在不放心。”
司牧做的这些不像是帝王之道,方法过于偏激。
可司芸更差,她就不是个及格的帝王。
谭柚一直是安静的听着,到这会儿,才温声开口。
她先朝老国公赔罪似的行了个晚辈礼,“您的话,我不赞同。”
“您行兵打仗,最该懂得兵法,若是所有战事都坦荡行之,都擂鼓相邀,那哪里有‘出其不意’的奇袭跟夜袭?难道您要说,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光明?”
“兵家行事,向来看中结果。如今还在路上没到尽头,您怎可轻易否定他的付出?”
“殿下以男子身份执政,如您以男子身份带兵,若是没有狠厉手段,若是不拉拢重臣,如何服众?如何用的动这些‘兵’?”
谭柚声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谭柚再行一礼,恭恭敬敬,“是晚辈唐突了,只是我身边之人,于公来说是长皇子,于私来说是我夫郎。无论如何,我在,便不能坐着看他被人误会。”
司牧怔怔地看着谭柚,薄唇轻轻抿起,抿出一道清浅笑意。
世人误解他也无妨,她愿意信他就好。
谭柚不仅信他,甚至站在他身前跟世人争辩。
她道:“哪怕说的不对,哪怕冒犯了您,我也想站出来为他说两句。……晚辈再次给您赔罪。”
“是谭家的好孩子,既知礼又敢说话,说的在理。”老国公赞许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
老太太笑,“又倔又护短,您见谅。”
老国公道:“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哪里会跟一个晚辈计较。”
“谭柚你也坐下,听我把话说完。我又不是老糊涂,所以来之前做了两手打算。”
“若是今日谭府好进,那便杀了长皇子,按原计划扶持太女。”老国公看着司牧,道:“若是谭府不好进,那便束手就擒将一切嫁祸于皇上。”
所以赵家从一开始就说了,她们忠于皇上。
“为何?”司牧看他。
这个是司牧没算计到的。
他让吴氏在宫中控制住司芸,不让她乱了后方。让胭脂来谭府时留意吴府动静,如有不测,派人支援。又让禁军对赵家人不要下死手,生擒就行,因为这是老一辈仅剩的血脉了。
老国公道:“因为你有头脑,不是弑杀之人,心中有大义在。”
没有头脑的长皇子,看不出他这步棋的长皇子,跟司芸一样,不合格,留着终究是第二个祸害,不如杀了。
老国公说,“禁军未对赵家人下死手时,我便看出来你留了情分。”
“若你心胸狭义,定会借今晚的机会灭了赵家,最后依旧能把一切嫁祸给皇上,你也多了一个夺位的正当理由跟借口。”
“可你没有,那时我才肯定,你不是一个会用战事来证明自己的残暴皇室。”
“所以我来之前跟锦钰说,我可以输,但吴思圆必须死。”
门外的吴思圆,“……”
屋里继续道:“她左右逢源,不是良臣,不值得重用。我杀了她,为你日-后铲除障碍,你到时候尽可以把罪名按在赵家跟皇上身上,继续做你的事情。”
已经投诚的吴思圆,“……”
司牧难得替吴思圆开口,“吴大人也有报国之心。”
老国公“哦”了一声,轻呵,“没看出来。”
藏得太深的吴思圆,“……”
“殿下,臣老了,这把老骨头可能撑不了多少年了,臣私心里,还是想看着大司好好的,想安心闭眼。”
老国公笑,手搭在自己的腿上揉了揉,今夜腿疼,说明可能又要下雨了。
“臣不想人都躺在棺材里,还惦记着大司战事,担忧着若是没有人愿意拼死作战,输了怎么办。”
“我知道老的一辈该放手了,让年轻人去闯荡。可她们到底年少,还未成长起来,不知道能不能担得起这份重担。”
但凡他年少些,但凡他腿脚利落能披甲挂帅,都不至于行此下策。他若还能战,便能继续守护大司。
“是臣老了,人老了,心也老了,想安逸了。”老国公眼睛有些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我们当初也是这般走过来的,从年少到年迈,”老国公声音苍老年迈,哑声道:“是该放手了,让年轻人去闯。”
司牧起身,朝老国公行了个晚辈礼。
“我司牧,以司姓跟您起誓,我定会将大司变强,等兵强马壮之时,才是开战之日。”
“您的使命已经完成,往后是要年轻人去历练。”
“您好好活着,如此才能看见大司的年轻人担起大司的责任,才能真正安心。”
烛光之下,老国公的眼睛慢慢婆娑起来,昂脸看着司牧,哽咽出声,“那,那我等着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