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一脚踏进吟风筑的大门,才发现气氛不太对。
有个既眼熟又眼生的人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她不少时间了。
她回忆了一下,好在记性好,很快便想起来了对方到底是谁,眼熟是因为当初是对方将她们姐妹俩从京郊带到玉京来,眼生则是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那是乐阳王妃的身边人,她们这小继母最亲信的人之一。
钟繁微下意识按住了那两个还在晃动相撞的银镯,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称呼:“……翟妈妈。”
翟妈妈严肃着一张脸,皱纹都像刻出来一般纹丝不动,她严厉敏锐的目光扫过钟繁微全身,在她手中的书上顿了顿,又在她袖口顿了顿。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冷淡道:“明日辰时三刻王妃娘娘带你们外出赴宴,可以带个丫鬟,记得收拾得得体些,别给娘娘惹麻烦。”
话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钟繁微放下衣袖,皱起了眉。
带“她们”外出赴宴?“她们”是指她和钟惜铃吗?
过去三年间,她们和乐阳王妃几乎可以算是把双向无视井水不犯河水贯彻到了极致,一年到头除了全府小姐公子王妃侧妃都必须到场的大年夜外连面都不见,郡王妃只负责每月让人给姐妹俩送月钱,除此之外在她们这里毫无存在感。
本来以为这样的无视可以一直持续到她们想办法离开乐阳王府,为什么忽然想起她们了?
赴宴?赴什么宴?为什么赴宴?
钟惜铃所知道的显然也并不比钟繁微更多,姐妹俩讨论无果,最终只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也没有令她们好奇太久,第二日辰时三刻,她们乘上马车后不久,郡王妃就将前因后果告知了她们。
“是贞静长公主办的秋日宴,”郡王妃笑道,“不过对于你们来说,倒是有另一重含义在。”
“繁微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钟繁微心中隐约掠过某个念头,却没能想清楚,便只能谨慎地温声问。
——长幼有序,钟繁微毕竟年长,姐妹俩都在场时,一般都是由她代替自己和妹妹开口,钟惜铃基本不怎么说话,只保持一贯的沉默。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到该说亲的年纪了。若是岳家姐姐见了你们如今模样,想必也是欢喜的。”郡王妃依然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亲切,不会过于亲近到令人不适,却也足够热情,仿佛不是半途出家的便宜继母继女,而是亲生的姨母姑母在关心自己的小辈。她甚至顺手递给钟繁微一碟蜜饯,才接着说下去,“也不知道我们家姑娘们都能嫁到什么人家去……依王爷的意思,以乐阳王府的地位,我家姑娘又生得如此品貌,自然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的。何况都说高门嫁女,这玉京中的大部分人家可都没资格来求娶我们王府的掌珠。不过要我说呢,这也是姑娘家一辈子最大的事,虽然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不好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长公主设宴是个大场面,京中有些身份的夫人小姐们都会来,去见一见,心里有点数总是好的。”
钟繁微和钟惜铃有些惊恐地对视了一眼。
郡王妃也不知是真没有注意到还是装没有注意到,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甚至压低了声音,仿佛说什么体己话一般:“和那些夫人小姐们处得好些,说不得哪位将来就有缘成为一家人,那可是要相处几十年的,真惹了人不喜,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郡王妃说得亲昵又体贴,钟繁微却只听出几个重点。
名为秋日宴,实为相亲宴,就是把她们摆出去任别人家挑选的。而乐阳王目前的打算是将她们往高里嫁,且多半不会考虑她们的想法,估计着就是要拿“父母之命”决定婚事。而郡王妃则好歹提醒了她们一句,这宴上有头有脸的人不少,她们未来的夫家应该就在这里出,表现得好些,将来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赵七的那句“肯定是因为别家出了更高的价钱”……
贞静长公主的秋日宴摆在她的别院里,满园秋菊争奇斗艳,而人比花娇,衣香鬓影,美人也是争奇斗艳。
就算是在这满园美人里,钟繁微和钟惜铃也极出彩。她们容貌生得出色,钟繁微的仪态又是在宫中潜移默化出来的,而钟惜铃和她朝夕相处多年,也是耳濡目染。更何况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们这许多年经史子集都学,琴棋书画皆通,自然便养出一段特殊气度来。
——其实钟繁微也是真不懂,她们学的东西前期都是晏先生教的,后期则靠看书自学,而她自己还得算上宫中的经验。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乐阳王这个当爹的是一点心思不花,倘若不是她经历特殊,倘若不是庄姨娘好心,倘若不是恰好逢上晏先生,她们差不多什么都不会地被丢出来……乐阳王是真的不怕丢脸?
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乐阳王到底怎么想,而是怎样才能混过这一场大型相亲宴,钟繁微和钟惜铃一个个认人,和她们谈起诗词歌赋、谈起琴棋书画,不管什么样的话题,大多都能应上几句。
也唯有京中流行的妆容和服饰这一类话题她们插不上嘴,便只能安静地在一边听着,不过她们听人说话时神情认真,又兼长相偏温婉无攻击性,何况别的话题都能接上,也算见多识广,玉京城中的姑娘们便也对她们在这方面的无知十分宽容,反倒是热心地和她们分享经验。
钟繁微浅笑着听她们讲话,偶尔捧场回应两句,维持在一种不会太抢风头却让人觉得她一直听得很认真应得很走心的平衡点上。她在这方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又或者是年幼时见惯了皇后行事,小姑娘们都被她哄得高高兴兴亲亲热热。
她又情真意切地赞两句某位小姐的眉心花钿与钗环相得益彰,对方一见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出来夸奖又高兴几分,钟繁微心中却怀念起赵七来。
——若是在赵七面前,她才不必做得这般八面玲珑。那些时光要远比这秋日宴自在得多,她在墙下竹林边一面看书,一面听他在墙头讲些外头的事,讲他近日里遇见的新奇事,讲京中哪条街的哪家店格外好吃,讲他所听说的那些奇闻异事,讲旁人告诉他的远方风景,讲玉京繁华、山川多情,讲日常琐事、特殊见闻,讲市井奇人,也讲传说中的江湖。
她出生以来十八年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有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噩梦中见过外面的世界,但所见皆是山河破碎、死者盈野,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印象。也唯有赵七,在一日日的讲述中使她见高墙之外,有天地浩大。
而年岁长些的夫人们坐在花丛后品茶,遥遥望着小辈们花团锦簇热热闹闹,也笑着互相搭话:“那两个小姑娘可不得了,不过倒是有些眼生,像是没有见过?”
另一个人应声道:“我若是没记错,她们是跟着乐阳王妃进来的吧?”
“对,是前头王妃姐姐留下来的两个女儿,虽非我亲生女,也不怎么亲近,但毕竟也是王府嫡女。”乐阳王妃答得滴水不漏。
“前头那位乐阳王妃,我记得是岳家的……”有个穿青衣的夫人忽然开口说。
她生得一副颇有攻击性的长相,瑞凤眼清凌凌望过来便带了几分傲气,一双眉毛细长而上扬,锋锐逼人,唇边总仿佛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讥诮笑意。漂亮得格外出挑,却也让人不自觉想要避其锋芒。
她是户部侍郎秦随之妻,出嫁前是魏国公纪家的独生女,生母更是端敏大长公主。因其父无子,先帝破例封她郡主。嫁的夫君又是当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人尽皆知的前途无量。真要论起来,在场除了还未来的贞静长公主,无人能压她一头。不只是容貌逼人,家世身份也足够惊人,是以虽然大家都觉得她不好相处,却也只能敬着远着她。
“哎呀,五娘你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弯眉杏眼笑唇的夫人眼疾手快地塞给她一块糕点,笑吟吟转了话题,“长公主还没有来吗?”
这位夫人夫家姓陆,她们俩出嫁前便算是闺中密友,对自己这友人的性情她也算是十分清楚,自然明白她这是在替岳家打抱不平。
陆夫人嘴上若无其事地岔开去,心中也叹了口气。
也可惜了当初那位岳家大小姐……
她又偏头瞥了瞥那人群中心的姐妹俩,心中有些困惑。
她以前见过乐阳王和先乐阳王妃,对他们的长相也有些印象,那对姐妹中的妹妹和先乐阳王妃生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般,但是那个姐姐却谁都不像。
谁都不像倒也不算什么,也说不定就是像哪个她不认得的家里亲戚,但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姑娘一双眼,像极了自己身边的友人?
虽然气质迥异,旁人可能分辨不出,但是她认识对方那么多年,熟得不能再熟,越看便越觉得一模一样。
至于别的……她鬼使神差装作遮阳一般挡住了那姑娘的眉眼,这下半张脸也熟悉得很……像谁呢?
秦夫人却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人心中的想法,被打断后有几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到底还是给了好友一些面子,顺着话头说了下去:“贞静表姐不会又不露面吧?自今上继位以来她便深居简出至今,秋日宴年年办,但不是告病就是说礼佛。我记得十几年前秋日宴还是和婉表姐办的,那时候可不像现在……”
这一回气氛是彻底僵了。
陆夫人顾不得思考了,赶紧伸手掐了秦夫人一把,不禁懊悔——她就不该岔那个话题,就算接着说岳家,最多也就是乐阳王妃尴尬,但先帝的和婉公主可不是尴尬不尴尬的问题,那是不能提的禁忌!
秦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再多说,只恨恨地哼了一声,反正她家中子女都还小,也不急着找人家,来这里不过给表姐一个面子,如今心情不好,便随口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甩袖便走了。
她所经过处,几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她越走越愤懑,想着不过是提到和婉名字而已,这些人便都避如蛇蝎至此……
她几乎要走出人群时,才发现唯有最角落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夫人不闪不避,反倒是冲着她笑了笑。
那夫人虽梳了妇人发髻,但看着还不到双十年华。容貌只能算是清秀,面上有细微的伤痕,在这秋日宴中有几分格格不入,便始终只能站在人群外围边缘。
秦夫人几乎瞬间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想来是才随着夫君入京述职的,看她模样,多半是从西北来的武将家眷。而若她没有记错,最近入京的西北武将,只有一个——
岳戈,岳横之。当初的骠骑大将军长孙,先乐阳王妃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