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水，滴答，滴答而下。在笼顶凝成一串灰珠，打在解雨洋的鼻尖。
此处是永恒的昏浊与冰冷，有残血，有浮尸，还有充盈鼻尖的腐烂气息。
借着一丝天窗透入的月光，解雨洋有气无力的抬头瞄了一眼，二层走廊尽头的铁门纹丝不动。他便很快垂眸，节约体力。
眼角不经意扫过齐腰的水面，浮映倒影中的鱼尾已不堪入目，金色鳞片掉了一小半，碎金似的沉在笼底。
愤懑也需要力气，解雨洋现在没有。在栏杆上蹭开眼前有些缭乱的蓝发，他立刻闭目养神，同时夹紧臂弯，将一样东西又往怀里拢了拢。
不知过了多久，细微的水波声传来。
冰凉细软的触须猛然缠紧雪白的胳膊。
解雨洋一惊，刚睁开眼睛怀里就一轻，藏了几天的青鱼猝不及防被两条触须卷扯出铁笼。
“咯吱咯吱”几米外响起一阵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可恶”解雨洋气的耳朵嗡嗡，脑袋抵住笼壁，脸颊瞬间被挤的十分狰狞。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瞪大双眸，咬牙切齿：“小偷！”
对面蚌壳里的男人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半个身子像一滩软泥蜷缩在壳子里，几条脏兮兮的触须耷拉在笼子外，只有上半身还勉强直立。
蚌男将鱼尾巴胡乱塞进嘴里后哽了半天才囫囵咽下去，又呜呜的抽着鼻子哭起来：“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
蚌男哭哭啼啼的样子让解雨洋浑身鸡皮疙瘩直窜。在他生平的固有认知里，雄性天生就该坚强，刚毅，流血不流泪。
但蚌男并不是水牢里，第一个这么哭泣的男人。
过去一周，关在同一片水域的雄性海族们，陆续饿死了十个。有人死前鬼哭狼嚎，有人死的无声无息。
为了活命，解雨洋依靠魅惑的歌喉，捕获了几条从循环水管道不小心游进水牢的青鱼。
但近一周，无论他怎样吟唱引诱，大一点的青鱼已经不再靠近墙外的管道，小一些的只是隔三差五才能诱捕到一条。
如今，他偷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隔壁笼子里的蚌男算计。
也许等不到下一次投喂，他就会成为第十一个饿死在这水牢中的雄性海族。
这事还要从三月前说起，那时的解雨洋还是一个以人鱼之身混迹于陆地人族军事学院，即将毕业分配的快乐青年。
那天雨很大，直到近夜才消停了一小会，摄影师借着夕阳的余晖给大家抢拍了大合照后，解雨洋便和同寝室的哥们去DD火锅店吃散伙饭庆祝毕业。
出门前他早就给双腿喷了塑胶保护膜，但万全起见，解雨洋还是在喝酒喝到发晕时去洗手间提起裤子给双腿重新喷了一次。
头太晕，喷完他就歪在隔间眯一小会。可等他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眼时，眼前就是一排冷冽的黑色铁杆，每根栏杆间缝隙不足三指，周围水波荡漾，正是联邦连最好战的虫族都已淘汰的“战俘专用冷铁水牢”。
解雨洋当即一个打挺从笼里坐起，又发现自己身无寸缕，下半身已变金色鱼尾，头发也成了打着卷儿的天空蓝，一切伪装成人类的模样全都消失。
还未从惊愕中回神，笼顶硕大的监控探头便突兀怼至他鼻尖，一个冷峻的女声命令道：“跳舞。”
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他立刻扭动腰肢摇摆尾鳍，竟情不自禁的在笼子里凹出妖娆惑姿。
这种仿佛被点了开关控制键，受制于人的感觉持续约莫半分钟，解雨洋才回过神自己竟跳了一段人鱼求偶舞。
人鱼王子的尊严被践踏至不留余地。
监控探头后响起一声嗤笑再无声音，笼顶的盖子紧接着被机械臂掀开，一大批冰冻罗非鱼小刀般哗啦啦倾进他的笼子里。
那是解雨洋第一次被投喂，屈辱，愤怒，冻鱼砸下来时还将他的脑袋跟手臂割了好几条口子。
但即便那样难吃又硬邦邦的冻鱼，足足隔了一个月才等来第二次投喂。
第二次投喂份量减半，变成了更难吃的冻带鱼。
第三次投喂还是在半个月前，并且愈加过分，水牢中每个笼子只分到十条小黄鱼，还不够半周的嚼头。
入牢的第一天，发现共有十二个长相俊美，却似多胞胎兄弟的雄性海族们，其余各个可怜兮兮缩在笼子，眼眸全是羡慕的看着他笼子空降冻鱼时。
那会儿还没觉察问题严重性的解雨洋：什么情况，兄弟连连看？
隔壁笼子里的蚌族男子问他要冻鱼，他也十分大方就顺手隔着铁笼扔几条过去，顺便打听情况。
原来他之所以会被抓入水牢，就是因为长相俊美，酷似整个S星的首领种族——龙族大公主的白月光。
最无语的是，和他同一个水牢的其他雄性生物，都是同样原因。
但这依旧很不对劲，整个S星人族跟龙族早已划区而治，有边界守护。他可是人族第一军事学院的学生，周围满大街都是机械警卫。就算龙族跑到人族地盘去绑人，也不会这样无声无息。
蚌男向他哭诉：“我是蚌族主动向龙族皇太女献上的Omega。在龙族的伴侣匹配大会上，就因为我眉毛长得像那个白月光，被皇太女的侍卫长一眼挑了出来，呜呜呜。”
蚌男一开腔，周遭那些铁笼里关着的各色男子便纷纷开口诉苦：“我是因为眼睛有八分像皇太女的白月光。”
“我是因为手臂的长度跟白月光一模一样。”
“我是因为修长的双腿，动人又淡粉色的嘴唇。”
“我是因为天生蜜桃臀太翘，让皇太女瞬间想起了那个白月光。”
解雨洋：“你们都是主动倒贴龙族皇太女这才被关，我却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再说，我们momo人鱼族又不是龙族的附属族。”
蚌男哼哼唧唧：“可不，你们MOMO人鱼族生活在没有龙族庇佑的卡斯基宁区，在龙族眼里是贱族中的贱族。”
另一侧的海马人抚摸着脸：“连你这样的贱族也被关进来，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张脸也没有那么无敌英俊。”
不远处又一额角触须高耸，酷似虾族的英俊男子幽怨开腔：“凭什么呢，我还以为自己才是最像那白月光的，哪怕是被皇太女关押，那也是被她多看了一眼。”
解雨洋：！！！
都已经被关进不给战犯用的残忍水牢了，这帮家伙竟还在暗戳戳争论到底谁才最像皇太女心中那个白月光？
雄性海们的勾心斗角他并不关心，解雨洋更急于弄清自己好端端一个军校优秀毕业生，怎么会一晚上功夫就到了龙族的地盘？
恰逢那时，耳蜗响起智脑MAX的机械音：很简单，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设计的阳谋......
如果三个月前有人告诉解雨洋：你其实是个既要又要的妖艳贱货。
为了独家占有你最渴望的她，不惜削骨蚀肉改头换面，吞下消除记忆的幻梦糖，变声药跟Omega助分化剂。
再伪装成人畜无害的MOMO族人鱼，以Omega备胎身份重新回到那个对你下达星际追杀令，不要活人只要尸体的女主人身边时。
解雨洋一定会朝那人翻个大大的白眼：神经病，莫挨老子！
但现在......他潜意识中已逐渐相信智脑所说那个匪夷所思的变态计划。
至少这样想着，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情有可原，他也不是无缘无故被捉来，莫名其妙吃这份苦。
通常幕后大boss都留有绝杀技，如果真是自己设计了这一切，他一定不会是死在黎明前的那第十一个倒霉蛋。
“算了，不过就是一条鱼，你别嚎丧了。”蚌男的哭声吵得解雨洋心烦意乱，理智很快回复，他压低声音：“再把那些混蛋龙族守卫吵过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解雨洋其实希望蚌男活着，他已经算好龙族守卫每次巡逻的时间，不是今夜就是明夜。
这段时间他早就制定了完美的逃脱计划，救出蚌男就是个顺手的事，也不枉两人隔壁脚关了三个月的患难情谊。
但今夜不知怎么回事，一条青鱼竟堵不住蚌男的嘴，他滔滔不绝，一直在念叨着自己蚌族以前的旧历史。
蚌族什么时候归顺的龙族，什么时候族里分化出第一个Omega，紧接又出了第一个Alpha，不过几百年时间整个蚌族繁育机制全都发生改变等等。
蚌男说他也曾有个青梅竹马的蚌女友，但女友没能分化成Alpha，只是生育困难的普通蚌族。为了全族的利益，刚刚分化成Omega的他只能抛却旧爱，成为被献给龙族皇太女做生子备胎的男人之一。
但......
“没想到皇太女竟还有个白月光，如果之前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父亲跟母亲一定是不会让我来这里受苦。”
“你说，我们还有机会伺候皇太女吗？”蚌男忽然问道。
可没等解雨洋回答，他又自嘲说：“当初抢着参加龙族择偶会的omega，哪个不是做好了吃香喝辣，躺平承欢尾下的准备，只要被皇太女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可惜……”
蚌男絮絮叨叨，声音却越来越小：“其实，就算没有后代又怎样呢，龙族的基因也未见的最优越的。至少皇太女不是。我是进来后才听说，皇太女，呵——”蚌男咳嗽一声。
解雨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向对面的笼子：“喂，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如果我再自私一点，在族里上交名单前跟女友私奔，那该多好。只是那样又对不起我的父母跟族人的期待。”蚌男眼神发虚，那条青鱼给了他说话的力气，却也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向解雨洋，双眸幽幽如同染了浓墨又空洞的深渊：“谢谢你朋友。我听说人族死后有黄泉路，在奈何桥上能见到等待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们蚌族却从未有过那样的美好传说。今天，我也迷信一回，做个饱死鬼。”蚌男朝他淡淡笑了笑。
“你，你别干......”傻事两个字还卡在喉咙里，对面的蚌男已经喷出一口黑血，随后仰面栽回身下的壳里。
死去的蚌男在苍白的壳子里很快化成一滩粘腻的汁水，连进化出的软骨头都不剩。
毒药应该是早就藏在牙齿里，若非绝望至极，已经坚持到现在的蚌男一定是不会选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偌大几百米的水牢，浮尸环绕，静如坟茔，如今只剩他一个。
寒意瞬间透骨，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在战栗。
愤怒像泼天的血，疯狂冲击这皮囊，直将双眸烧的烈火通红。
便在此时
咔哒——二层的铁门突然发出声响。
电光火石间，解雨洋立刻做出决策，飞快躺浮于笼内装死。
半秒后，二层铁门霍然洞开，随之响起的还有两名龙族守卫马丁靴踩在钢板上熟悉的硿硿声，且夹杂了一个更轻的陌生脚步。
解雨洋正要掀开眼帘偷瞧，一个微微沙哑的女人声音刹那响起：“这里关的，都死光了没？”
解雨洋不敢再动，飞快调整了下翻肚皮的浮姿——以便更像一具尸体。
同一时间，脑中莫名涌出一段信息，如同打字机般疯狂在脑子里加印：
若重新接近皇太女的planA计划失败，最差情况是被关入斯基克达水牢准备死熬。
不用担心，内应将会在最后一刻提供救援。
PlanB，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