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沅以为顾劭承醒了,正准备嘘寒问暖一番好好表表孝心。
可还没等他开口,顾劭承眼皮一沉人又昏睡过去了。
郁沅用耳温枪测了测,感觉温度还是有点高,继续帮他更换毛巾。
沉睡中的顾劭承只有病态的苍白和眉宇间散不开的郁气,男人重病在身气息比正常人弱上不少,郁沅倒是很能适应和没什么活气儿的顾劭承相处。
他已经决定在顾劭承临终之际好好照顾他,尽可能偿还一些恩情,所以一边用冷毛巾帮男人擦拭颈侧、肘窝进行物理降温,一边在脑中仔细回忆起与顾劭承相关的剧情。
书中虽没写他们这俩工具人的婚后生活,但王母为了安抚宝贝儿子时提过一嘴。
大意是顾劭承的死令顾老爷子悲痛欲绝身|体大不如前了,医生判断最多也就是一两年的事,让儿子再忍上一阵,以后顾家的一切就都是他们一家三口的。
不过小说中对主角团描写自然没有郁沅记忆中这么无耻,书中将顾父这个第一代赘婿描述得相当伟岸,以曲求伸、卧薪尝胆堪比枭雄勾践。
说他天资卓绝相貌出众,是被迫入赘顾家;
说他颇具商业头脑,却不得不为了照顾妻子,多年来被限制在精神障碍领域进行学术研究;
说他重情重义,却与白月光深爱不能相守,隐忍二十几年正式脱离顾家掌控后才得以迎回一生所爱。
做梦时剧情被高速灌入,郁沅来不及过多思考只记住了大概情节,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槽点颇多。
顾父入赘明摆着是穷小子凤凰男高攀金枝玉叶,就以张妈念叨的那些,郁沅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被迫入赘顶级豪门到底有多被迫?
当然,他也没趴人家床底获得一手资讯,但两人能生出顾劭承……总不会是有人拿枪抵着让他硬吧?
书中提过两人是在医院相识,顾父是顾母主治医师带的实习生,精神科医学生从事相关工作明明十分合理。
至于最后一点,郁沅就觉得更离谱了,男主这个爱的结晶和他同为十八岁,婚内出|轨哪来的脸碰瓷真爱?
郁沅越想越发现这小说对主角团的维护可真够深的,滤镜厚度堪比城墙拐角,关掉主角光环宛如一片垃圾场。
反倒是顾劭承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不仅爹不疼娘不爱,英年早逝不说,短暂的一生还饱受病痛折磨……
王母和男主的对话发生在男主进入娱乐圈初遇坎坷时,正是开篇铺垫结束后迎来的第一个困难点,这么一算顾劭承是真的没剩几天了。
替嫁前顾劭承对他来说就是个有钱的病秧子,一想到人没了他就能美|美守寡可太开心了,但现在想到这些郁沅倒是有点莫名的惆怅,顾劭承也挺可怜的唉……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在顾劭承短暂的余生中,尽可能让对方感到一丝快慰。
用温柔的方式让生命谢幕,这也是临终关怀存在的意义,想通后郁沅心底积郁的浊气立马转化为对床上病人的满腔孝意!
*
滥用药物让顾劭承的身|体变得糟透了,他现在的睡眠完全取决于犯病的时间和体力耗尽的时间是否重合。
一旦重合即使身|体再累,剧烈的疼痛和幻觉臆象的折磨也能让他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宿宿煎熬着。
随着病情加重,他对几种特效药的抗药性不断增强,他已经很难有这样连续几小时的长睡眠。
晚上九点醒来,顾劭承先怔了一瞬。
宽敞的卧房内只开了靠窗一盏装饰性落地灯,亮度不高,黯淡的光源填充了一室的晕黄,让入目的一切都变得柔和温馨。
床边架子上摆着几条毛巾,青年大半的身|体都趴在床沿上,露出小半张精致立体的侧颜,看得出对方在他昏睡时一直照顾……
侧趴的姿势让朝下的面颊受到挤压,那双过于红润饱满的唇微微嘟起,让本就精雕细琢的面孔多了几分可爱。
郁沅刚上高中的时候颊边还有软乎乎的婴儿肥,不过在养母确诊尘肺三期后的一年,报销无门的临时工身份和必须换肺的高额费用,让他的身|体迅速消瘦,面部线条也随之收紧,轮廓变得更加精致立体。
这些情况顾劭承前世就清楚,所以看在郁沅并没有做下实质性错事的情况下,顾劭承愿意放他一马。
在泥淖中待了太久,他宁愿相信郁沅费尽心机的欺骗,只是为了换回钱财救治养母。
记忆紊乱便只能疑罪从无,如果他能活得长久,想起来后还可以再来清算,但他的身|体情况……也算便宜这骗子了。
男人缓慢坐起身,头部的右后方在白天的时候撞在了实木扶手上,随着他的动作隐隐泛起痛楚,他还记得郁沅逃跑前说的那句“不离婚”……
幽深的目光随着晕黄的光线延伸到青年单薄的骨架上,宽松的衬衫下摆凌乱外翻,露出一节薄韧细白的腰线,以及一道暗紫的瘀痕。
顾劭承蹙了蹙眉,手机突然响起,睡在一旁的青年睫毛颤动,他在对方睁眼前将目光移开。
“嗯,二楼书房。”低沉的嗓音带了几分涩哑。
郁沅听到顾劭承打电话的声音,瞬间从困顿中清醒,他扑棱一下坐直身|体,下意识向后将背部贴到椅背,他习惯和其他人保持距离。
顾劭承的余光刚好瞥见这一幕,眼底的暗芒浮动,挂断电话后漆黑的眼里满是冷意:“不离婚?”
郁沅下午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和顾劭承相处,但这会见他冷气全开,周身都是锋利无匹的戾气,又紧张得喉咙干涩呼吸微窒……看来他只是和气息奄奄状态的顾劭承熟悉了。
他眨了眨眼,慢半拍点了点头。
郁沅想告诉他自己留下的决心,但还需要一点点缓冲和酝酿的时间。
可顾劭承的眼神仿佛两道如有实质的等离子体光剑,一节更比六节强,让他的信誓旦旦全都卡在嗓子眼里,并且身|体又开始轻微地发抖。
这副抗拒却偏要屈从的模样,落在顾劭承的眼底很快化作一股隐隐带着愤怒的戾气。
不过下一瞬他便偏开目光,眼底重新归于淡漠冰冷,既然对方坚持要留下来,他就陪他玩一玩……
“推我去书房。”顾劭承突然没头没尾对着空气说了这么一句。
郁沅点了点头,但电动轮椅也用人推吗?那玩意不是跟老头乐一样简单便捷还能飙车么,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逝。
想到顾劭承时日无多,郁沅用拳心拍了拍心口:再生恩情永不忘,临终关怀记心间!
等郁沅推着人走到书房时,里面已经等候了不少人,书房的双开门完全敞开,内部一览无余。
两人主卧的书房在郁沅看来已经是他见过最宽敞大气的书房了,而主卧夫妻房还分别各有一间这样的“小”书房,用于主人临时看书、处理文件。
所以他对二楼的正式书房已经有所准备,但真看到时依旧还是被壕了一脸,顾劭承的书房在郁沅眼中,几乎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打通两到三层的夸张挑高,周围的高墙上十分有设计感地横纵罗列了满满四面的书籍,除此之外内部宽敞明亮的活动空间,被划分为不同类型的阅读办公区域,正中央还有一处专门的会客区……
张妈正被两位保镖守着坐在其中的一个单人沙发上,老妇人鬓发凌乱,早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此刻正无力地下垂着,眼底的红肿像是哭了多次,看得出为了不被送去老宅,她选择的一整天跪罚着实让她吃尽苦头。
然而按照顾劭承的处罚,张妈应该跪到明早,但刚过九点保镖便奉命将她送到书房,这让她更加笃信之前的猜想。
顾劭承犯病后大脑紊乱,加上有几分厚待那冲喜的小玩意才会让她遭此劫难,等顾劭承病情稍缓,还不是立即将她放了?
张妈虽然跪在祠堂,但饮食如厕的工夫足够她掌握顾劭承的全部行踪,她清楚顾劭承离开后没多久就晕了过去,一直昏睡到九点才醒。
所以即便面上还是一副憔悴落魄的模样,但她心里早就稳操胜券。
张妈准备以退为进先卖一波惨,然后再像往常那般拖出顾大小姐说些酸话刺一刺顾劭承,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他今天的行为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而她会十分大度慈爱地将此事揭过,让这份悔愧一直存在下去,至于那上不得台面的冲喜男妻,再受青睐也不过是一两日的情分,她连从小带大顾劭承的保姆都能轻松处置何况一个郁沅?
结果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顾劭承主动认错,张妈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先哭着道歉,结果她刚开口,站在书房门口的保镖走了进来:“先生,林叔到了。”
张妈动作一顿,抬眼看清来人的长相后面色一凝,立即察觉事情的发展方向不太对劲。
林德峰夫妇也是在顾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人,林叔是顾家的司机,妻子林姨是从小照顾顾劭承的保姆。
林姨对顾劭承不亚于顾大小姐对张妈,所以张妈被指派到别墅照顾顾劭承后,一个是关系更亲一个是资历更深,两人暗中机锋不断。
直到林姨被犯病的顾劭承推下旋转楼梯,整个人飞出砸碎了茶几从此全身瘫痪,张妈才正式成了别墅说一不二的女管家。
林叔走进书房后,只看了顾劭承一眼便将头撇开,明明才四十多岁头发却几乎全白了,枯黄的面颊微微凹陷看起来比张妈更显老态。
他对顾劭承的态度十分复杂,他和妻子一直膝下无子,虽然知道顾劭承是顾家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但多年相处到底是有些特殊的情分,林姨更是对顾劭承视如己出无微不至。
可一切都在顾劭承疯癫无状对妻子痛下杀手后戛然而止,看着全身瘫痪的妻子他无法不恨顾劭承。
但他清楚顾劭承不仅有可以为所欲为的病症作保,顾家也会将一切压下,他除了认命什么都做不了。
顾劭承见人到齐了,给了保镖一个眼神,对方立即示意无关人等离开。
进门后一直龟缩在木架和墙壁缝隙的郁沅见状也要跟着离开,尽管他也很好奇被称作林叔的男人和张妈有什么联系,能让张妈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但人太多了他宁愿放弃八卦机会。
顾劭承将他一把拦住,郁沅不明所以,见顾劭承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便重新缩回角落。
虽然书房里只剩下五人,对郁沅来说依旧超标,他缩在墙角屏住呼吸勉强看戏。
顾劭承余光扫了郁沅一眼,只觉得这样就让对方如此恐惧,到后面岂不是会吓晕过去?不过他给过机会,现在再怕也要陪下去。
男人修长的食指按下播放键,正前方的投影出一段模糊的画面,当年的针孔摄像头还达不到今日的高清程度,但模糊间已经足以看清推林姨下楼的人,并非顾劭承而是张妈。
因为张妈一直照顾同样患病的顾大小姐,所以对病情的了解要远胜于林姨,在来到顾劭承身边后直接负责他的用药和治疗方案。
林姨出事的那天顾劭承刚好犯病,妄想幻觉幻听让他在疼痛中无比混乱,前半段残存意识他记得他砸碎了很多东西,心中像有猛兽要出笼般。
所以等他在医院醒来得知林姨被他推下楼时,既难以置信又无比悔恨,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药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也因此被乔装的记者问起时瞬间崩溃,险些对记者动手,他的疯癫暴戾就这样被记录了下来。
即便顾老爷子第一时间命人进行处理,但消息一经走漏便引起轩然大波,顾劭承从此恶名远扬。
也是从那之后,他的药量与日俱增状态每况愈下,到死都不敢再见林姨一眼……
顾劭承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涌的猩红,他看向气到浑身涨红青筋偾起的林叔,意有所指道:“张妈潜心敬香,跪久了腿脚不便,上楼时踩空也是常有的。”
他的声音轻缓淡漠,却让面如死灰的张妈猛地瞪大了双眼:“小少爷!您不能这样对我!!”
“我当年是一时糊涂,您您看在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求您饶过我!”老妇人完全没了在郁沅面前立威时的眼高于顶,头隔着地毯依旧磕得哐哐响。
顾劭承将目光移向唯一留下的保镖队长,声音阴沉冰冷:“你去帮一帮林叔。”
一身扎实肌肉块的壮汉立即颔首,紧接着便像提小鸡仔一样将张妈提了起来。
张妈已经被吓到六神无主,林姨当年的惨状她比谁都清楚,她这把老骨头……顾劭承这是要让她死!
被保镖提起顿时不管不顾地吼了起来:“大小姐多年不肯见你!要不是我从中搭桥你以为她会愿意听到你这怪物的消息?!大小姐每次犯病都恨不得掐死你,就像当年一样!”
“你这样对我!大小姐只会更加厌恶你这怪物!!”她太了解母子之间的旧事,知道说什么能刀刀入肉,让顾劭承再也无法保持理智,等他疯了她也许还有趁乱逃跑的机会。
保镖原打算堵了嘴直接拖走,看到顾劭承阴森可怖的眼神,动作一滞才让张妈有机会说了这么多。
顾劭承直勾勾地看向疯癫无状的老婆子:“放心,你受伤的事我会亲自致电管家,让他转告母亲的。”
等张妈被拖走,林叔也从血仇中恢复了理智,对着顾劭承磕了头便也跟着出去。
顾劭承正对着书房大门,坐着就能欣赏到陈妈的现世报。
尽管他不想着了这老婆子的道,但太阳穴不可避免地疼了起来,距离上次犯病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再一次感到熟悉的疼痛。
这意味着他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不过也足够他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拖进地狱……顾劭承眼中涌现近乎失控的疯狂。
听着张妈尖锐的惨叫声,他伸手将身后的郁沅拽到怀中。
郁沅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差点忘了社恐,直到突然坐进男人怀里,感受着男人身上略带苦涩的木质气息,以及不断升温的怀抱,郁沅全身的血都冲到大脑,整个人无法自抑地抖了起来。
顾劭承却不肯就这样放过他,大掌捏住郁沅的双颊,迫使他抬头看向远处即将发生的一场意外。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张妈失足滚落,顾劭承满意地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和无助。
男人的薄唇几乎贴上郁沅耳后的皮肤,阴戾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问道:“看到背叛的下场了?”
得不到怀中人回答,顾劭承眼底的猩红翻涌,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既然不肯离开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而这不过是一个寡淡的开始罢了。
在顾劭承的威吓下,郁沅哆哆嗦嗦开口:“没……”
呵,逞强还是不敢面对?
下一瞬,郁沅哭丧着脸鼓起勇气实话实说:“眼、眼镜丢了……真、真真看不清……”不仅如此,他被顾劭承抱着整个人都吓得抖成筛子,哪里还顾得上张妈怎么样了?
郁沅给出的答案实在和顾劭承所想南辕北辙,甚至还提起什么眼镜?他下意识回想起前世,太阳穴猛地一震暴痛,像被钢钉锥入翻搅般。
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但依旧厌恶思绪被强行断开的感觉,越想越痛,除了郁沅于他别有所图外,一切相关记忆都被无法打破的屏障隔开。
顾劭承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紧接着他清晰听到怀中人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
顾劭承有些恍惚:“嗯?”
郁沅以为对方是在问他肚子为什么叫得这么响,他的肠鸣音确实比其他人的响一些,每次都饿得“人尽皆知”,也不是第一次被问及此。
对于过于熟悉的知识性叙述,郁沅完全不过脑就可以脱口而出:“这是饥饿造成的肠鸣音,越饿胃收缩越强烈症状就会越明显,另一方面你抱着我,声音在空气传导的基础上还会叠加固体传导,音量自然会加强。”
说完郁沅又抖了起来,少了男人大掌的桎梏他重新将头埋得低低的,整个人像是个小写的“c”字扣在男人怀中,因过分抗拒亲密接触而瑟缩气喘,完全没注意到男人冷峻面容上波诡云谲的复杂神情。
顾劭承头疼欲裂,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否则眼前这个胆小怯懦的骗子怎么会说没看到,还讲什么肠鸣音……
第一次听到这种诡异的“幻听”让他眉头紧蹙,身|体微微晃动,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片刻后,顾劭承默默将人推开,恍惚间从一旁的抽屉中翻出一瓶备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