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回来的时候,萧淮憬已经把阮梨珂抱回了屋里,她刚迈了一只脚进门,萧淮憬头也不回道:“把大夫追回来。”
“什么……”抱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萧淮憬猛地回过头,面沉如水:“去把大夫追回来,她发烧了!”
抱琴在原地愣了两瞬,这才反应过来萧淮憬说了什么,后脚还没来得及进门,连忙又折身,再次跑了出去。
普丘观大门外有一段很长的长阶,马车上不来,抱琴这才能追上人,把人又领回来。
等老先生给阮梨珂看诊的时候,抱琴才反应过来——她方才甚至没有上前查看一眼,就对一个十五的少年俯首听命了。
阮梨珂的高烧突如其来,又异常凶猛,好像压抑了许久的病气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大夫看完开了药,抱琴立马就去熬药了。
萧淮憬送大夫出去,道过谢,将一支簪子递过去——他知道她们没钱了,这簪子还是那次在医馆她悄悄离开前留给他的。当时她说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萧淮憬:“大夫,我们已经没有银子了,只剩这支簪子还值些钱,可否抵了诊金。”
老先生没接簪子,年纪大了的人来回折腾,呼吸都重了。
他刚要说话,萧淮憬低下头又道:“这簪子是母亲留给姐姐的遗物,为了给我看伤,她要拿去当了,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萧淮憬抬起头来,目光恳求又坚定:“大夫,您能不能收下它,但是不要当了它或者卖了它,您留着它,我以后一定会拿银子去赎回来!”
老先生本就没打算收这簪子,又看面前的少年如此可怜,懂事又有志气,当即心下动容,说什么也不肯收了。
送走了老先生,萧淮憬收起了脸上那副有志少年的模样,神色沉寂下来。他在院子里摩挲着手上的长簪,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有些犹豫,最后又把簪子放回了身上,才进屋去。
药还没熬好,阮梨珂身上烫得厉害,萧淮憬给她擦了好几遍脸上的汗,一点用都没有,她整个人像是烧着了似的,碰都碰不得。
他怕她烧坏,抱琴又还没回来,只好自己动手,把她身上的道袍给解开。
萧淮憬蓦地愣住。
时已入冬,道袍单薄,为了保暖,众人都只是把道袍裹在了最外头,外裳照旧穿在里头,可眼下——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
热汗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有些发透,少女的身形藏于其下,若隐若现,玲珑婀娜。一颗汗珠沿她下颔滑下,划过雪白娇嫩的肌肤,没入丰盈起伏的更深处……
萧淮憬猝然移开视线。
一片安静中,谁的心跳声乱了一瞬。
“小姐醒了吗?”抱琴端着药从外面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险些惊得摔了碗里的药,慌忙冲过去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萧淮憬主动从榻边退开,让抱琴挡到面前,镇定又无辜道:“阿梨姐姐实在烧得厉害,我怕她烧出什么事来。”
抱琴怀疑地看着他。
萧淮憬这回是真无辜:“不信你摸摸。”
抱琴担心阮梨珂的高烧,看了萧淮憬一眼,转身摸了摸,果然烫得厉害。她心里着急,便也顾不上萧淮憬了,给阮梨珂擦了汗,忙给她喂药。
将昏昏沉沉的阮梨珂扶起来坐好,抱琴看了看她敞开的道袍,想起来又扭头对萧淮憬道:“你先出去吧。”
萧淮憬没动,视线在阮梨珂雪白的中衣上停留了一瞬,避开了去,低声问:“阿梨姐姐……她的衣裳怎么这么单薄?”
抱琴端药的手一顿。
萧淮憬捕捉到她的动作,又道:“阿梨姐姐体弱,现在还没下雪结冰就受不住,之后怎么办?”
抱琴被他问得思绪有些漂浮,也跟着担心,片刻才低低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是来清修的,带不了那么多东西……”
萧淮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可你们带了过冬的厚衣裳。”
抱琴身形一僵,转过来看他。
萧淮憬:“我之前躲在马车木箱里的时候看到了。”
抱琴被拆穿,知道瞒不过,吁了口气只得如实道:“我们没银子了,小姐让我把厚衣裳拿去和玄静换了银两,好给你请大夫。”
“……”萧淮憬怔住。
其实他大概猜到了,但真正得到证实,又是另一种感受。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抱琴转过去,正要给阮梨珂喂药,院子里来了个女冠,催着喊她去干活。
女冠催得急,抱琴正着急,萧淮憬道:“我来喂吧。”
抱琴扭头看他。
萧淮憬:“我来喂。”
他说罢,伸手走过去。
抱琴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被他支使去拦回大夫的时候,那种下意识听从的反应又冒了出来,等她回过神,萧淮憬已经从她手里把药接了过去。
女冠又在催,抱琴只好离开,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坐在横榻边,喂药的动作耐心又细致。
病去如抽丝,阮梨珂退了烧之后,有两三日都起不来身,抱琴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夜里常常只能睡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萧淮憬已有好转,虽然还不能做重活,但扫地擦灰这样轻省的差事,他还能做一些。
到了第四日,观里忙着要办法事,安排给抱琴的活杂了些,不全是重活,也没人有工夫折腾她,总算没之前那么累了。
抱琴从外面回来,阮梨珂睡着,她这两天睡的时候多些,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抱琴怕吵她休息,轻手轻脚地进门,拿了冻伤药来擦。
之前的金疮药早就用完了,冻伤药比金疮药更对症些,也是萧淮憬弄回来的。
抱琴一边擦药,一边压低声音问他:“阿憬,你这药到底从哪里弄来的,你说的那个好心的女冠到底是谁?”
阮梨珂在深闺中长大,受过忽视,却少经算计,多少有些轻信,她能轻易相信救过她性命的萧淮憬,但是抱琴却不能。
萧淮憬神色不变,脸不红心不跳说谎道:“我不知道那位女道长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在膳堂做事。”
“膳堂?”膳堂离寮房不算远,抱琴想了想道,“那位女道长对我们有恩,下次你再去,我同你一起,给她好好道个谢。”
“……”他知道抱琴打的什么主意,当下推脱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只好一派镇定地点了点头,“好。”
抱琴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不等她再试探,萧淮憬神色担忧道:“阿梨姐姐怎么还不好,要不要再请大夫看看?”
说起阮梨珂的病,抱琴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立马叹了口气:“要是身上的病,那还好说,我拼了命也给小姐把治病的钱挣来,可要是……”
抱琴没说下去,萧淮憬却立马明白了——心病无药可医。阮梨珂缺了那股精气神,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这病就好不了。
萧淮憬低下头,若有所思。
但或许是因为阮梨珂心中仍有牵绊,第五日,她彻底醒了过来,也能起身了。
然而抱琴还来不及高兴,观里突然来了人,说是阮家来人了。
阮梨珂拖着病体,去园子里见阮家的人。来的人竟是娄妈妈,是她父亲身边亲信的人。
看到娄妈妈的一瞬间,阮梨珂心里忍不住冒出一点小小的希望——是不是父亲想起了她,还顾念着一丝亲情,所以让娄妈妈来接她回去?
不等阮梨珂自己掐了这点可笑的希冀,娄妈妈的话一盆冷水似的浇了下来:“二小姐人在观里就好。前些时日观里的信送到芗阳,说没接到人,老爷特命奴婢来看看,二小姐肯安生反省就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别再生事了。”
阮梨珂胸口一痛,一种闷重无力的感觉涌了上来,本就憔悴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半晌,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娄妈妈方才说——“这个节骨眼”,是府中有什么事吗?”
娄妈妈漠然地扫了她一眼:“四小姐和庾公子月底即将成婚。”
“什么?”阮梨珂睁大了眼睛,“谁?”
娄妈妈看了她一眼,没再重复,而是道:“庾公子的父亲乃是芗阳的太守,这一点,二小姐也清楚。二小姐做出那等有辱家族颜面的事,阮家和庾家的婚事还能保住,那是老爷花了多少气力才挽回的,二小姐若还有一点廉耻,就请好自为之吧。”
娄妈妈说完,再也不看阮梨珂一眼,转头就走了。
阮梨珂站在原处,整个人仿佛被娄妈妈厌恶冷漠的眼神给洞穿了,那些话更是压得她摇摇欲坠。
沉重而巨大的委屈突然间涌上来,阮梨珂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姐姐……”身后有人低低地唤她。
阮梨珂转过头,撞进了少年关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