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梨珂的事是阮家一桩天大的丑事,阮家恨不得这个丢脸的女儿从此人间蒸发才好,这回送人去道观,未免节外生枝,走的都是小路偏道,遇上城镇村落,也都是能避则避。
可这样一来,阮梨珂救下的重伤少年无处求医,就只能在荒郊野岭等死了。
马车走了一夜一日,第二日傍晚,阮梨珂让马车进城。
潘氏拦着不让:“不能进城!二小姐当在游山玩水吗?您是去道观清修,不是来普济众生,昨日救这人已经耽误了不少工夫,早该找个路边将人搁下,各人有各人的命,您自己尚且顾不好,更该少管这等闲事!”
“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阮梨珂不疾不徐道,“现在扔下他,若出了人命,官府必定查到我们头上,一旦查起来,阮家的事才是真的要闹得人尽皆知,潘妈妈是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吗?”
潘氏顿时语塞,阮梨珂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掀开车帘:“进城。”
阮梨珂也并不想招摇过市,进城后寻了一家不甚显眼的医馆。
大夫看过少年的伤,再看向阮梨珂的眼神变得有些犹疑。
阮梨珂斟酌了一下问:“大夫,他的伤如何了?”
扫量了阮梨珂一眼,大夫盯着她的表情道:“恕在下多言,这位小公子身负重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处,且——”
大夫话音稍重:“都是箭伤和刀伤。敢问姑娘,这些伤是……”
阮梨珂心下一惊,立马明白了大夫在担心什么,可这么一个半大少年,能惹什么事以至于落得这般惨状?
她到底存了一丝善念,何况如今的境地,她也不怕惹什么事,总归不会更差了,便略颔首,凄声道:“大夫,实不相瞒,我与舍弟是往禹州去投奔亲戚的,不想路上遇到了几个劫匪,舍弟为了护我,孤身一人引开了贼人,这才……大夫!您一定要救救他!”
此去禹州,阮梨珂一行轻车简从,她身上值钱的物件离府时已经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这样看去,倒真像是家道中落、到外地去投奔亲戚的。
大夫放下心,看完伤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大夫满头大汗出了里间,让阮梨珂进去,说是人醒了。
阮梨珂点点头,道过谢进了屋里,掀开帘子的一瞬,她心里到底有点忐忑。
直到一眼看见榻上的俊秀少年半睁着眼,虚弱地望着她,浅浅的眸子里安静无声,她不安的心跳倏地就平静了下来。
她在忐忑什么?这少年如此安静乖巧,想来不会是坏人。
“你醒了?”阮梨珂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轻步走过去。
少年平躺在床上,偏着头一动未动,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应声。
阮梨珂也不恼,拿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少年伤势严重,按照阮梨珂的想法,还是应该找到他的家人将他送回去,但她也不知道少年是否听进去了她的问题,他望着她的眼神沉默又安静,没有一点变化。
少年虽然醒了过来,但仍旧十分虚弱,阮梨珂耐心等了半晌,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有聋哑之症时,少年总算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漆黑长密的睫羽轻轻地阖动了一下,浅色的眸仁里慢慢透出怀疑和审度的神色来。
阮梨珂:“……”
她只好先自报家门:“我姓阮,在罗城外发现了你,是我救了你,我没有恶意的。”
少年不错眼地看着她,过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
阮梨珂:“……”
或许是受伤虚弱的缘故,少年的嗓音意外的有些低沉,阮梨珂一时没说话,少年又眨了一下眼睛,声音轻了一点:“谢谢姐姐。”
阮梨珂略微怔了怔。
少年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像一片易碎的薄玉,玉是美好贵重的东西,能让捧着它的人变得小心翼翼。
阮梨珂不禁放缓了语调,尽量柔声道:“不用谢。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的家人呢?”
这一会儿工夫,已经足够萧淮憬弄清眼前的局势。暂时没有危险,只有眼前这个女子要应付。
年初,大梁十一皇子萧淮憬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两个月后,萧淮憬领皇命出巡云州。
自他登上太子之位,各方势力就对他虎视眈眈,云州之行伊始,他就被几个穷凶极恶的皇兄先后刺杀,自七月他从云州启程返京,更是四面受敌,这次虽然侥幸脱困,却也身受重伤。
昏倒路旁濒死之际,是这个阮小姐救了他。
萧淮憬多看了阮梨珂一眼,略微沉默了片刻后,半真半假答道:“我家中颇有势力,兄弟也多,但我生母身份卑微,过世得又早,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喜欢我。父亲年纪大了,最近开始预备分家产的事,我虽然不受待见,家产或多或少还是占些,所以……”
萧淮憬声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掩住了眸子。
阮梨珂听得有些愣,少年未尽的话她想得到是什么,不免震惊,为了少一个人分家产,这少年的哥哥们竟然狠心想要他的命。
若是换了以前,她还要揣度几分这些话的真假,可阮家人的狠心绝情她刚亲身经历了一遍,便明白,在足够巨大的利益面前,就连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会背叛的,这并不稀奇。
阮梨珂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凄惶来,少年半垂的眸子显得那般无助而迷茫,让她止不住地难过。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难过这个少年,还是在难过自己。
阮梨珂好一会儿没说话,萧淮憬不打算给她仔细思考的时间,重新抬起眼看她:“姐姐……”
“嗯?”阮梨珂回过神。
萧淮憬轻声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阮梨珂虽然悲从心起,好歹没彻底盖过理智,闻言静了静心神,温声道:“你叫我阿梨姐姐就好。”
这是在防备他,萧淮憬眼底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轻蔑,脸上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十分失落地垂下眼睛,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哦。”
阮梨珂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他问她的名字,或许只是想记住她这份恩情,可防人之心不可无……
纠结了片刻,阮梨珂无法,只好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额发表示亲近:“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萧淮憬深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学着她的话道:“姐姐叫我阿憬就好。”
他心里已经把“阮”“梨”二字记了下来,等和近卫昆奴会和,让他一查便知这个“阿梨姐姐”的身份。
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恐怕追杀的人还在,他一身的伤怎么顺利脱困才是当务之急。
阮梨珂见萧淮憬一直垂着眼睛,也不知他是因为她不肯告知姓名而难过,还是因为劫后余生而后怕,搜肠刮肚了一圈,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弟弟”挤出了一句话:“阿憬,你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萧淮憬思绪如麻,随意抬眼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他的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少年仿佛得到了安慰,慢慢朝阮梨珂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无害又乖巧。
翌日。
天还未完全亮起来。
阮梨珂一夜没怎么睡着,天不亮起来去看了萧淮憬,少年仍昏昏沉沉睡着,幸而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小姐。”阮梨珂出来,抱琴迎上来,她回头看了守在门口的潘氏一眼,压低声音对阮梨珂道,“方才交了诊金和药钱,我们剩的银子已经不多了,潘妈妈也催着要赶路,小姐,我们得走了。”
阮梨珂没想到自己也有为银子发愁的一天,一时有些呆愣。
“小姐,”抱琴朝屋里看了一眼,“我们只能帮到这里了。”
阮梨珂回过神,她虽有善心,却不会不自量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城门快开了,收拾收拾出发吧。”
抱琴应声,折身去门口同潘氏说了几句。
阮梨珂跟着朝门口走了两步,脚步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又折返了回去。
榻上少年睡得昏沉,阮梨珂还是怕吵到他,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她抬手取了发髻间的碧玉簪子,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枕边。
“阿憬。”阮梨珂叹了口气,几不可闻道,“我身上只有这支簪子还值一点钱,你别嫌弃,好好保重。”
阮梨珂说罢,悄声出去。
一刻钟后,趁阿憬犹在昏睡之际,一行人再次出发,前往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