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场沉绵的小雨,天亮时,满院子都是裹着寒意的雾气。
常妈妈穿过重重雾障走到荟兰院,没等进院子里,先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嚼舌——
“二小姐平日里瞧着多端庄正经,天晓得背地里居然那么放荡,竟在外头就按捺不住,躲在假山里就与那人……”
“嗤!不过装模作样罢了。我听说啊,找到她的时候她衣衫不整的,半边身子都……”
心口气血一阵翻腾,常妈妈一步急跨进院子里,猛地喝出声:“住口!你们好大的胆子!”
凑头在一块议论主子的两个丫鬟被吓了一跳,赶紧噤了声,扭头看见是常妈妈,两人的神色方才一松。
常妈妈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狠狠刮了二人一眼:“二小姐的事,老爷已经发了话,不许任何人再议论!你们打量着我跟着二小姐,觉得我在府里的地位不如从前了,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就凭你们两个不值钱的东西,要发卖你们,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两个丫鬟神色顿时一变,忙告饶道:“常妈妈恕罪!”
却不等常妈妈再说话,“吱呀”一声,屋门忽然开了——
莲步轻移,门里款款走出来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她生得貌美,蛾眉宛转,朱唇玉面,只细长的眼角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灰,显得神色疲倦。
正是阮家二小姐,阮梨珂。
两个丫鬟忙将头压低,避开视线,常妈妈上前轻声道:“小姐醒了。”
阮梨珂“嗯”了声,转头对丫鬟淡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求之不得,应了声连忙退下,常妈妈还不忿刚才的事,愤愤盯着二人的背影。
“由她们去吧。”阮梨珂看在眼里,倒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劝慰常妈妈,“她们说什么都碍不着我,流言纷扰,常妈妈也不必往心里去。”
常妈妈收回视线,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自家小姐,心里的愤懑却无法平息,而又牵出另一番酸楚苦涩的滋味。
话在舌尖打了好几转,常妈妈到底压下了那些没用的伤春悲秋,将手里捧了一路的匣子递给阮梨珂:“小姐,您这一去禹州,山高路远,奴婢没法子去看您,又到深秋了,观里怕是冷得厉害,这几件厚衣裳小姐带上,千万别受了寒,在山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怕是不方便请大夫。”
阮梨珂垂眸将匣子接过,低头应下。
常妈妈又道:“小姐可千万要保重自己,事情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奴婢在府里等着小姐回来!”
回来?
阮梨珂微怔,回过神,不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她还能回来吗?
家里要是真的想查清事情真相还她清白,也不会这么急着把她送到道观里去。
方才,她本不想轻纵了那两个嚼舌的丫鬟,可她这一去禹州,注定是回不来了,常妈妈在府里没了倚靠,她临走前再得罪了那起子小人,只会让常妈妈今后的处境更加艰难。
阮梨珂压下心里的酸涩和担忧,顺着常妈妈的话点了点头。
“小姐……”院门口,她的贴身丫鬟抱琴套好马车回来了,踌躇着低声道,“四小姐来了……”
阮梨珂一愣。
常妈妈满脸担忧地看她:“小姐若不想见,不理会就是了。”
阮梨珂片刻扯了个笑,没说什么,嘱咐了常妈妈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出去了见四小姐阮兰蕙。
一场秋雨一场寒,阮兰蕙裹在厚实的织锦披风里,站在长石板路边一动未动,她低头看着披风上的翠纹,像是在出神。
等得久了,身后的小丫鬟荷香有些不耐烦:“小姐,二小姐怎么还不出来?她明知小姐来了,却故意晾着咱们,还当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摆她嫡女的臭架子吗?”
阮兰蕙没理会荷香的话,也没拦她,只略微抬眼看了一眼荟兰院的院门,正好看见阮梨珂出来。
她不慌不忙地抬手止了丫鬟的话,迎上去:“二姐姐。”
阮梨珂没应声,没什么表情地静静望着她。
阮兰蕙面色僵了一瞬,很快露出个笑来:“二姐姐一会儿便要启程去禹州,我来送送二姐姐。”
“实在有劳。”阮梨珂道,“四妹特来相送,这份山高海深的深情厚义,满天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阮兰蕙:“……”
阮梨珂:“四妹今日怎么没带一碗银耳羹来?”
阮兰蕙脸色遽然一变,好半晌,才重新挤出话:“二姐姐想喝银耳羹了吗……或许还来得及,我这就去……”
“不必了。”阮梨珂几乎要冷笑出声,可任由几番不平不甘在胸腔中激荡了片刻,一时间又心灰意冷了。
那日家中宴请庾家——她原本未来的夫家,席间饮了些酒,她酒量不佳,出去醒酒的时候喝了一碗阮兰蕙送来的银耳羹,说是有解酒之效,可谁知她却“醉”得更厉害了。
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假山丛中,昏暗中一个陌生男人正在剥她的衣裳。
阮家人和庾家人就是这时候赶到的,那陌生男人逃之夭夭,她虽没有真的失身,可当时那般模样……已是清誉尽毁。
事后,庾家退婚,昔日的未婚夫婿弃她如敝屐,族亲更是以保全家族名声为由,要她去道观一生清修。
阮梨珂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那晚的事情,也不愿再和阮兰蕙虚与委蛇,冷淡道:“时辰不早,我要启程了。”
“二姐姐,我……”阮兰蕙还想说什么,阮梨珂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姐,二小姐都落到这副田地了,还端着她嫡小姐的架子呢。”荷香忍不住道,语气隐隐有一点酸。
阮兰蕙回头瞪了她一眼:“闭嘴!”
她来送阮梨珂,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谁知笑话没看成,反被冷嘲热讽了一通,心里不免窝火。
她原以为自己那碗银耳羹天衣无缝,不想阮梨珂竟然猜出来了。好在猜出来也没用,她早就销毁了所有证据,绝不会让人找到一点痕迹。
辰时三刻,阮梨珂同抱琴离开阮府。
马车旁潘妈妈催道:“二小姐抓点紧吧!眼瞧着又要变天,怕是还要下雨,这般磨蹭,天黑连个宿处都赶不到!”
抱琴皱起眉看向阮梨珂,阮梨珂没作声,回望了一眼无一人相送的冷清门庭,终于死了心,默默然摇了摇头。
潘氏虽然拜高踩低,但有句话没料错,马车走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天色就变了,云层黑压压一片,眨眼就下起了雨。
起初是小雨,淅淅沥沥一阵后如换瓢泼。
雨势滂沱,城外道路泥泞,马车刚出城不远,车轮就陷进了泥里。
潘妈妈原是阮兰蕙生母——姨娘邹氏身边的人,此回同行是为了送阮梨珂去道观,怕人在路上跑了,特意来监督的。她哪里肯下车帮忙,定在车上一动不动,脸朝鼻子眼朝天地等着阮梨珂和抱琴下去推车。
阮梨珂掀开一点车帘,飞溅的雨点打得手背疼,她只扫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
潘妈妈终于正眼瞧她:“二小姐莫不是还等着奴婢下去推车?”
阮梨珂不言语。
潘妈妈哼笑一声:“人要晓得自己当时当刻的身份地位,奴婢还敬二小姐一声“小姐”,那是看在二小姐姓“阮”的份上,您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
抱琴是个稳重性子,闻言面色发冷,嘴上却不擅自开口,只看向阮梨珂。
阮梨珂却是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说道:“那要多谢潘妈妈还肯给我一点薄面,不过——”
她话音一转,仍旧笑着,语气却十分冷淡了:“我和抱琴横竖是去清修的,路上吃点苦也无妨,只是潘妈妈在阮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奴才,若这会儿耽搁久了,晚上怕是要露宿荒野,这又下着雨,您年纪大了,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潘妈妈顿时脸色不好了,青着脸一时没说话。
阮梨珂知道,以她现在的境地,是决计支使不动潘氏的,便又朝抱琴使了个眼色。
抱琴会意,朝潘氏道:“潘妈妈,我和小姐力气小,无论如何也推不动这马车,潘妈妈若不肯帮忙,我们也没法子,左不过夜里在马车上挤一挤,再晚个把天到禹州……”
“行了行了!”潘氏猛地起身,这舟车劳顿的日子她可不想再多两天,“一个两个娇滴滴的,这么点事也做不成,真是没用……”
潘氏骂骂咧咧下了马车,阮梨珂叹息一声,和抱琴一道也跟了出去。
昔日的千金嫡女,如今只能自己下马和丫鬟推车。
“救我……”
泥泞路边突然传来低微的呼声。车轮刚从泥坑里挣脱,马打了个响鼻,阮梨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细细又去听——
“救我……”再次听到了一声极细极小的呼救声。
那么小的声音,也不知是如何穿过紧锣密鼓的雨声传到她耳边的。
阮梨珂循声过去,拨开草丛,看到了一个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少年。
……
片刻后,阮梨珂和抱琴手搭手,将人扶去马车。
雨幕中,偏头依稀能见少年清秀的眉眼,阮梨珂抱着他的腰,摸到一把单薄瘦弱的骨头。
送走了阮梨珂,阮兰蕙刚回院子没多久,荷香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阮兰蕙愣了一下。
荷香满脸急色,压着声音又说了一遍:“小姐!蒋、蒋公子来了!”
“什么?!”阮兰蕙猛地站了起来。
荷香引路,阮兰蕙避开府里的人去了后门,开门果然看见了蒋逊。
阮兰蕙脸色难看,紧盯着男人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事情一过,你我再不要私下相见吗?!”
蒋逊生着张风流脸,姑且算得上英俊,一笑起来却显得十分阴险。
他笑道:“上次你引着人来得太急,我还没能得手呢。”
不提此事还好,一说起来阮兰蕙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本来就说好只是做做样子!你还想假戏真做吗?!”
蒋逊笑眯眯的,眼缝里漏出几分不怀好意来:“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可美人香、销断肠,我这两日心心念念都是她……”
蒋逊露出回味的神色。
又道:“……反正她都被赶走了,不过是阮家一个不要的弃女,四小姐你怕什么?听说她被送去了禹州,四小姐你只需要告诉我她走的路线,别的不用你做什么。”
阮兰蕙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厌恶至极,根本不想再和蒋逊有任何牵扯。
然而她刚要拒绝,蒋逊笑着又道:“我不过请四小姐帮我一个小忙,透露一点消息而已,就算到时出了什么事,也绝对查不到四小姐头上,四小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四小姐倘若不愿相帮的话,在下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美人,如果一时失意在外头胡言乱语了些什么——那就不好了。”
阮兰蕙如何听不出蒋逊的言外之意,脸色陡变。
蒋逊不再言语,笑看着她。
半晌,阮兰蕙咬了咬牙:“荷香……把路线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