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楼也分两个单元,两个楼梯,两个班的学生互不交涉。
据说以前红白双A的学生是没有被隔开,直到很多年前出了一次较为严重的斗殴事件,校方才重视起来,认为学生不该在非学习之外的地方产生不必要的摩擦,该冲的时候冲,该养精蓄锐的时候就该好好养精蓄锐,这才给两班迎来了多年的午休和平。
郁里被江照带上楼,又哼嘤了几回才算停下。
那动静又细又小,也不知到底是从鼻子还是嗓子发出来的。
江照递过去一张纸巾,郁里自己擦了擦眼泪。
京朔学子争分夺秒,这会儿该午休的都午休了,不午休的则还在班级里奋笔疾书,此刻寝室走廊四下无人。
“为·什·么。”那只在他手腕上显得格外粗犷的大屏手表再次举在江照面前:“要·帮·我·说·话。”
郁里眼珠总是这样乌油油的,像长熟的黑葡萄,像黑曜点了漆。
无害平静,却又带着莫名的吸附力,仿佛可以无声地吞下所有荣辱与喜怒。
时间倒退到昨天下午。
初夏的云细碎地散在西方的空中,残阳半退,余光把碎云晕染成橘红。
“你这小朋友。”辫子男挽起了袖子,道:“肖肖,哥可上了啊,打废了找你爸出医药费啊。”
疤脸看上去还有点担心:“你可是好不容易才考进的京朔,这么干不会被开除吧?”
郭肖后退一步,被郁里刺激狠了,反而心平气和起来:“只要不在学校,校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拳风呼啸而至,一只脚迈出拐角——
“傻·逼……”电子音一出,那只穿着蓝纹运动鞋的脚便蓦地一旋,少年侧身躲过了那可怖的大拳头,顺势把沉重的书包甩了出去,好巧不巧地砸在郭肖身上。
“你·死·了。”
冰冷无情的电子音让那道身影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郭肖欺负自己学校的人素来是不自己动手的,毕竟万一把自己搞伤了传出去也不好听,他一把将砸过来的书包扔在一旁,道:“把他手表给我砸了。”
疤脸的目光刚落在手表上面,就发现那玩意儿迅速在眼中放大,尚且来不及反应,眼睛便传来重锤击打的痛楚。
那种痛是酸胀,眼珠子仿佛要被砸进脑子里,又好像马上要被什么东西捏爆一般。
他艹了一声。
郁里拳头不大,但正是因为不大,故而集中击中某处的时候,那疼才格外尖锐和无法忍受。
后方辫子一击未中,翻身又冲了过来:“你小子有点本事啊。”
郁里借着疤脸不受控制地屈膝躬身流泪的时候,一脚蹬在了他的膝盖上,那力道让疤脸后退几步,却叫郁里借到力气腾跃而起。
他目光如风如雷,劲瘦腰肢在空中猛地一拧,膝盖跟着抬起,重重撞在了辫子的下巴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快,狠,准。
像曾身经百战。
郭肖重新点起的烟又一次落在了地上。
擒贼先擒王,郁里落地之后毫不停留,如利刃一般冲向了那位小当家。
郭肖反应极快地一躲,不料他上方拳头挥过来,下头居然还扫了一腿,当即身量不稳,人屁股还没落地,郁里就猛地骑了上去,白嫩却狠厉的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
“臭·傻·逼·怕·了·没·臭·傻·逼·怕·了·没·臭·傻·逼·怕·了·没·臭·傻·逼·怕·了·没·臭·傻·逼·怕·了·没·臭·傻·逼·怕·了·没……”
拐角处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脚步继续向前,雕花的寝室牌出现在眼前,上书:101。
“怎么说呢。”江照开始掏钥匙。郁里的眼珠就一直盯在他脸上,认真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江照找到钥匙,思考道:“我跟白樱樱是血仇。”
郁里:“?”
“她提出的条件,我如果不接受,倒是显得我怕了她。”
“……”郁里觉得他们真的好有毛病,退学这种事居然也是可以随便拿来当赌注的。
虽然刚刚接触这里,但郁里也发现京朔的确是一个让人专注的好学校。竞争氛围很热烈,但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都是不可多得的,而且京朔威名在外,能从京朔毕业,也能给未来履历更镀几分金。
江照打开了房门,径直走向卫生间,手指很快覆满泡沫。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我就绑在了同一根绳子上,现在的结果是你必须要留在红A,你对这一点有什么疑问吗?”
郁里摇摇头,又点点头。
江照仔细搓着手指,从手心到手背,从指缝到指尖,道:“说说看。”
郁里低头输入,删删减减的时候,江照已经洗完了手。
“我·觉·得,课·程·对·我·来·说,会·越·来·越·难。”
难怪午休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座位上摆弄了那么久的笔芯。
江照擦着手,道:“这是肯定的,你刚来的时候对京朔比较新鲜,心理应该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而且知识量一下子摄入的也没有那么多,所以还算比较好接受。可是京朔的A班课程向来不是均速,而是会越来越快的,你们之前学校跟京朔的进程又不一样,你需要补得东西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吃力。”
郁里长长的睫毛张着,看了他几秒,然后走了进来,也开始洗手。
江照拿了酒精喷雾,喷了喷门框,然后靠上去,一边随手喷向旁边,一边道:“怎么,这就没信心了。”
被水冲刷的手指细细白白,一段段的像极了青葱。
郁里沉默着,取过自己的毛巾擦干净手,然后转脸看他。
江照放轻声音:“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
郁里移开视线,走出来,半晌才重新举起手表:“你·方·便·把·用·不·到·的·学·习·资·料·借·我·吗。”
他平静的眼眸里出现了细微的波动,江照只是两秒没有回答,他便重新按了一下表上的按键:“没·有·也·没·关·系·我·会·自·己·搞·定·的。”
他走向自己的床铺,低头脱鞋。忽闻江照笑了一声:“我用不到的资料,你在下次月考里也是用不到的。”
郁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能补一点是一点,总不好让别人把正在用的东西借给他。
江照拉了个凳子坐下,随手从桌上抽出几本书,偏头看他,道:“你要求是不是有点太低了,现在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我不帮你,难道要真的从京朔退学吗?”
黑眼珠又看了过来。
江照对他勾手指,郁里听话地坐过去,面前被放下几本资料书。
“这是近期在用的,我已经看完了,晚点你可以拿回家。”
郁里定定望着他,眸子里流动着细碎的微光。
江照微笑着,莫名从他感激的表情里读出了两个字:妈·妈。
他扶了一下眼镜,试图甩掉那诡异的错觉,道:“好了,先睡会儿吧,我给你圈一下知识点。”
郁里摇着头翻开了书。
江照:“月考其实并不难,我蒙题还算准的,不用担心。”
郁里举起手表:“我·想·抓·紧·时·间。”
他昨天午睡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但今天有了这么多资料在面前,当然是得先学起来。
江照想了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卷子递了过来,道:“既然如此,要不你先测一下,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郁里接过卷子,江照又想起什么,道:“对了,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拉你进班级群。”
京朔是不没收手机的,全靠学生自己自觉。
江照的微信是一片空白,郁里看了一眼他的床单,猜测他应该很喜欢白色。
郁里进了群,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开始写卷子,江照则开始给他勾画下次月考可能出的知识点。
郁里听课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但做卷子的时候的确感觉到了难度,他平时刷一张卷子只需要十分钟,但这一张却足足做了快半小时。
把卷子递给江照参看的时候,他看到了不断闪烁的手机,随手点了进去。
他没有翻记录的习惯,但一瞬间弹出来的消息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走狗屎运了呗。”
“妈的我真的能气死,我第一次进红A想找大班帮忙补课的时候,他说什么要公平,结果今天呢,居然整了这么一出。”
“这也不能怪大班,只能说哑巴命太好了。”
“他配吗?”
“他不配。”
“他不配。”
“他不配。”
“你们到底在焦虑个毛线,就算有大班帮他又怎么样,哪回月考不刷出去几个人,白樱樱说的没错,他这次月考能留下,还能留下第二次?”
“这次也不一定啊,毕竟只剩十天了,就算有大班帮忙,他那资质也不一定就能上。”
“啊?可我也不想大班被退学哎……”
“大班自作自受。”
“大班那种人根本不是我等凡人操心的,他要退学,总还得过校方那一关。”
“总之我是觉得没必要太担心的,那小哑巴一看就是小绵羊,高压之下怎么也成不了狼,早晚得被卷死的样子。”
“卷死他!”
“老子不午睡了,妈的卷不死他!”
“我要让大班看清楚,他这回真就眼瞎选了个阿斗,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样也成不了太子!”
“老子也要证明给他看!要扶太子找我啊!”
“大班给我补课的话我都觉得我能直接干掉白樱樱!找那哑巴干嘛啊,真晦气,估计还得给白班羞辱。”
“你他妈的哈哈哈我分数比你高都没敢这么说。”
“都卷起来,让大班看到我们的价值!但凡他随便从咱们班里随便挑一个我都没话说,居然去扶一个新生,真把我憋坏了。”
……
“我大概看了一下。”江照的声音响起:“这种题型你是不是第一次见?”
郁里立刻放下了手机。
这个午休,没睡的除了郁里,还有一些吊车尾进红A的人,他们甚至没有在群里冒头,在得知江照跟白樱樱的赌注之后,就直接回到学校开始刷卷子。
午休之后,郁里是跟江照一起出现在班级里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座位,郁里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江照的后背。
江照眉头一皱,郁里已经揪着他的衣角站稳。
班里响起一阵嬉笑声。
“怎么回事啊小哑巴,走路不看脚下的啊?”
“嘴巴不能用,眼睛也有缺陷啊?”
“怎么,把我们大班当奶爸了啊?还揪着衣角不放。”
郁里松开了手。
“行了。”江照道:“老师要来了,安静一点。”
班级里老实了下来,但除了部分之外,其余看着郁里的眼神全变了。
如果说此前是不屑,轻蔑,同情,或者可有可无的友善,那么现在就变成了嫉妒,不解,愤怒,甚至是嫌恶。
郁里回位子上坐好,翻开书本,苏子亦已经附耳过来:“人之常情,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确实人之常情。
郁里也经历过非人之常情的恶意,倒是没往心里去。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臭傻逼。
江照坐在后面,正反复地试图抚平自己被抓皱的衣角。小哑巴手长得秀气,力气却不小,这么一抓他硬是理了一节课,上头还是留着部分的皱褶。
他耷拉着眼皮,神情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戾气。
前方小哑巴无知无觉地扭过了脸,把自己各科的笔记递了过来,见他表情不善:?
笔记是江照要的,说想看一下郁里的跟堂情况。
旁边观察这一切的人悄悄发出嗤笑,有些幸灾乐祸。
苏子亦大眼一瞟,发觉江照已经忍耐地接了过去。
小哑巴便转了过来,开始翻看从寝室拿过来的资料书。
苏子亦忽然凑到了郁里身边:“你现在有大班补课,有几件事最好还是注意一下。”
“?”
“他有一些忌讳,你不要哪天被人坑的惹了他也不知道。”
郁里:“?”
“哎呀。”苏子亦道:“你知道他洁癖吧,还强迫症,本来因为你去做后面多余那个位子就不高兴了,你以后跟他走在一起最好记得保持距离,别随便碰他,还有他的东西。”
郁里眨眼。
“当然了,他毛病也没那么大,只是说,正常接触是可以的,但像刚才那样……”身后忽然传来动静,苏子亦短暂闭了下嘴,等江照路过他身边,一直走出教室门,才接着对郁里道:“你看着吧,他肯定去换衣服了。”
郁里似乎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苏子亦道:“不过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他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太放心上,只要别得寸进尺就行。”
郁里很认真地听着。
苏子亦的表情变得可怕起来:“你知道他身上,最最最不能碰的地方是哪里吗。”
郁里摇头。
苏子亦语气鬼气森森,哆哆嗦嗦,用还我命来的语气说:“他~的~眼~镜——”
小哑巴的困惑溢于言表。
苏子亦很郑重地道:“江照的眼镜,就跟老虎的尾巴狮子的毛一样,是碰不得的。”
“如果你看到他没戴眼镜的话,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靠近他,就走远点,有多远走多远。”
“不管你是闹着玩还是认真的,都不要碰他的眼镜,记住,一定一定记住这一点,不要碰他的眼镜,不然那就不是走远能解决的问题了。”
苏子亦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
但郁里却扯了扯他,然后在草稿纸上写:他有病吗?
苏子亦:“……你可以这么认为,反正咱们大班,戴上眼镜是人,摘了眼镜就是牲口。”
郁里:近视多少度?
“不是近视。”苏子亦凑到他耳边:“是先天性全色盲。”
最后一节课即将结束的时候,廖芳菲在讲台上特别提了一下江照和白樱樱的事情:“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希望我们的大班长能够以身作则,说到做到,如果郁里到时候不能留在红A,江照,我可也保不住你。”
班上大多脑子一嗡,窃窃私语了起来。
江照淡淡点头。
廖芳菲接着道:“我已经跟白A的班主任沟通过了,我们统一认为,学无止境,要想进步,就是要竞争,人类就是在物种竞争之中走到今天的。我们非常鼓励这种破釜沉舟的竞争精神,希望大家踊跃学习。郁里,对于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郁里愣了一下,才站起来。
廖芳菲语气温和了下来:“你可以写在黑板上,大家都识字。”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郁里身上。
之前在普通学校,没有任何人让郁里上台发言过,尽管他成绩再好,可老师多会照顾到他的特殊情况。
但廖芳菲在全班面前让他发言,这一瞬间的不适应让他有些僵硬。
“……不是吧,这就怕了。”
“我早说了,江照这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哑巴果然指望不住,这才哪儿跟哪,就吓成这样。”
“哪有人能那么容易直面自身缺陷……”
江照眸色沉静,骨节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
郁里站了起来,抬步挪出座位。
无尘粉笔一笔一划擦过黑板。
一分钟后,他在讲台上转身。台下教室,那些或轻蔑或讥笑或不屑的的京朔学子皆不得不扬着脑袋看他。
面容乖软的少年身后,只有四个大字——
我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