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守

在一片混沌中,师晚怜沉沉地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正是百花烂漫的初春时节。雨打新枝,春山点翠,光照清荷,青山松落,一切都美好得如九天仙境一般。

初春的风也是清爽而温柔的,徐徐拂过面前少女墨色绸缎般的青丝,额间碎发沐浴在阳光中,闪出细碎的金光,朦胧如仙。

少女拽住她的手,奋力地往前奔跑着,浅粉色的衣摆在春风中飘扬,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青鸟。

跑着跑着,少女朝她轻轻转过头,笑容在春光映衬下分外灵气灿烂:

“姐姐,我可以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啦!”

她褪去那身破旧得缝补无数次的衣裳,褪去在冷宫长大的卑微胆怯,一身粉衣俏纱格外明媚,朱唇皓齿间,声音清脆如鸣泉流涧。

好似褪去了那般肮脏而绝望的命运。

师晚怜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正要提醒棠忆跑慢些,莫摔倒了,乍然间,她腕子处覆上的小手忽而消失,棠忆的气息也骤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在一片黑暗与死寂中茫然而立,画面渐渐清晰时,是在阴暗不见阳光的冷宫之中。

庭院破败,围墙半塌,枯草杂生,廊檐下挂满了蛛网,窗楣上是积蓄多年的厚厚的灰尘。

一切都那般了无生气,仿佛所有的事物都死了一般。

而棠忆穿着一身灰色的破旧布裳,蹲在干涸已久的小池畔,唇角下垂,面色苍白。

似是觉察到师晚怜的气息,她缓缓抬眸,朝这边望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死寂如深潭。

“姐姐……你知道吗,十五年了,自出生起到现在,我几乎从未踏出过冷宫。”

“其实我从未怨过什么,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活得混混沌沌懵懂无知,期盼少了,没有渴望,自然也没有什么不甘和怨恨。只不过……可能还是会有遗憾的吧。”

“若我某一日在冷宫死去,肯定也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人挂念,没有人会记得我……”

师晚怜心脏处似被千根针扎入似的,密密麻麻地疼。她摇了摇头,眼眶渐渐湿润:

“棠忆……不是的,会有人在意你的,会有人关心你的……”

“我会的……我会关心你,为你的开心而开心,为你的难过而挂怀……”

我会的,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拯救你。

棠忆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长叹一声,自顾自地说道:“姐姐,若说我真的有什么渴望,便可能是从遇见你开始吧。”

“我过惯了被人欺辱、踩在脚下的日子,对一切善意都不抱期望。是你肯毫无所图地对我好,不惜一切地对我好……”

“我被封闭得久了,是你给我讲外面的大千世界,给我讲那些有趣的传说,我才突然发觉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狭隘可怜,我也第一次对活着,对走出去看看有如此热烈的渴望……”

师晚怜痛苦地不断摇着头,千言万语在喉间汹涌,末了,竟成哽咽。

棠忆想对她笑,可是唇角下垂,目光悲恸,笑起来十分难看:“姐姐……我真的好想活着,好想好想……”

师晚怜艰难地迈动脚步,欲走到她身边上前安慰。可是自己的手还未触及她,周遭画面再次坍塌破碎,棠忆的面孔也渐渐扭曲,最后消散。

画面重新拼凑起来,是在金碧辉煌的高堂之前。

朱墙高筑,威严得让人透不过气,而高堂上方悬挂着“乾宁堂”的匾额,一旁雕刻着金色的两行小字:拨云见日,激浊扬清。

在刺目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高堂之前,棠忆一身破旧磨损的袄子,镣铐沉沉压着腕子,几乎抬不起自己的双手。

她遍身伤痕,鲜血汩汩而出,渗入冰冷的土石之中。

沉默许久,她渐渐抬起一双绝望的眸子,溢出血泪,声音嘶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杀我!”

“姐姐,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般心狠,为什么被欺辱的总是我……”

“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活着!为什么天地之间公理之下,容不下我这么卑微的一条命?!”

师晚怜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疯了一般地冲上前去:

“不是的!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姐姐会去救你的!”

短短的几尺距离,此时不知为何变得如此遥远。

她拼了命般地跑过去,正要伸手救下棠忆,可是就在她触及棠忆的那一刻,冰冷的长剑裹挟着汹涌的寒气,无情地刺穿了绝望的少女。

刹那间,血羽纷飞。

天地间好似失去了所有声音。

少女直直地倒在血泊中,气息尽散,却仿佛犹有回音:“姐姐,我真的……好想活着……”

我真的只是想活着。

就差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救下棠忆了。

高堂之上,“拨云见日,激浊扬清”的小字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

高堂之下,无辜纯善的女孩被长剑贯穿心脏,背负不属于她的一世骂名。

太过于讽刺了。

师晚怜将棠忆柔软无力的娇小尸体抱在怀中,滚烫的泪珠大滴大滴往下坠。

“不要——”

“不要!”师晚怜轻呼一声,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子,全身冷汗涔涔,几乎浸透衣襟。

她看着周围熟悉整齐的陈设,身上盖着的厚厚的被子,缓和了许久,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是在做梦,而此时窗外有月光流淌,正是深夜时分。

床头处,一个雪色的身影轻趴在床边,墨发如瀑般滑落在床榻上,苍白如玉的手轻覆在床围,时不时发出细密的颤抖。

床头的桌案上,稳稳地放着一盏汤药,佩兰香也被细心地点着了,香雾袅袅。

看来,是祁颂一夜未归,在床榻边守着她,实在劳累便倒在了床边。

师晚怜轻叹一口气,看着他的目光陡然间变得有些复杂。

就这般怔怔地望了他须臾后,师晚怜掀开被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尽量没有搅扰到熟睡的他。

而后她简单穿上了衣衫,孤身一人掌着灯,轻推开门,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皇宫后山巍峨,间有一死寂的小土岗,寸草不生。历来宫中地位低微的宫女太监被处死刑后,便被潦草地扔在此地,故名乱葬岗。

夜已深了,尸体横斜遍野,时不时传来几声乌鸦低哑的嘶鸣,格外瘆人。

可是师晚怜太过悲伤至有些恍惚,顾不得那么多,提着微弱的灯火仔细地寻找那个娇小可怜的尸体。

但这里的死人太多太多了,重重叠叠相互压着,一层又一层,甚至还有尸体破碎,不成样子。

她连棠忆的尸体都找不到。唯一映入她眸中的,是一件破败得不成样子的灰色袄子。

她与棠忆接触这些日子,自是认得的。这是棠忆的袄子。

棠忆没什么衣服,入秋了天气渐而寒凉刺骨,整日穿的便只有这一件袄子。

袄子上面布满了补丁,不知缝缝补补了多少次,此时在乱葬岗中,又遭到磨损,针脚裂开,露出轻薄的棉絮。

她只好将这件袄子护在怀中,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浅浅埋下,默默为她祈福。

空旷寂静的乱葬岗中,传来她虔诚的低喃声:

“棠忆……是我对不起你,是这天下对不起你。”

“若有来生,做个自由自在的姑娘吧……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她阖上双眸,静心为棠忆祈福,也便没有注意到怀中的一丝异样。

——那片冰蓝色的龙鳞,此时散发出莹莹薄光,一路流淌到那件袄子之上,须臾之后,又徐徐熄散了。

师晚怜对这一切毫无所察,她睁开湿润的双眸,正欲起身,却感觉身后有温热的东西覆了上来,将自己单薄瘦弱的身躯紧紧裹挟,驱避了秋夜的清寒。

她下意识地起身回眸,只见祁颂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将自己雪色的斗篷为她披上,冰凉的手徐徐绕过她雪玉般的颈子,为她系好丝带。

“夜里寒凉,公主身子还未恢复,此处也不大安全,公主下次莫要独自过来了。”

祁颂凤眸清寒,如是道。

师晚怜默默后退了一步,问:“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许是她后退的动作刺痛到了他,祁颂沉吟须臾,才启唇回答道:“自公主踏出殿门起,臣便跟着了。”

她身子未好,又突然昏迷,祁颂总是忧心不下,睡得也清浅,在她下了床榻之时便觉察到了。

秋夜风寒,他本欲上前阻止,可他好似隐隐能猜出她要去做什么,最终也未曾劝阻,而是默默跟了上去。

她在凄凉幽暗的宫道之上孤身走着,他便远远地跟在身后护着她,孤直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看着她,悲伤而虔诚地为死去的少女祈愿。

他抬起清沉的凤眸看着师晚怜,眸中似压抑着万千汹涌的情绪,可是无数话语哽在喉间,末了却发觉自己能说的,不过只有一句抱歉。

太过无力了。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了。”

他声音喑哑,似是强行隐忍着什么。

师晚怜偏头看向他,哽咽道:“可你明明知道,她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啦,高考结束啦,你滴,快来唠嗑斯拉斯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