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枭雄

沉华原以为不会再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了。

可是天道无情,从不肯宽宥于他。

冬雪渐霁,长空如洗。桃树嫩柳正抽出新芽,昭示着又一年春的到来。

桃花要开了,那个笑靥如桃花的女孩,却早已不在他身边了。

像往常一样,他折下一条新绿的嫩柳,一步一步行至江边,将柳枝插在赤华川苍生的墓碑旁,苍白的双手缓缓合十,虔诚祭奠。

倏然间,一阵罡风裹挟着江上的雾气汹涌而来,刺骨的寒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猛然抬眸,只见方才的晴空一刹那阴翳下来,滚滚雷声鼓动,电尾烧黑云,江深处仿佛有龙女舞练,引得地动山摇,恍如末世之劫。

他心道不好,提起长剑慌忙赶到镇上。

镇上的居民隐隐看出不测,慌忙四下逃散避难。只有沉华一人逆着人流而上,看着远处略有些黯淡的屏障,手中的剑攥得愈发紧了。

有几位面熟的居民看见他,慌忙摆手道:“公子,你快回去逃难吧。我们知道你一直守护着这里,可是据说那边来了个万年大妖,异常凶猛,公子可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啊!”

沉华心中泛起暖意:“多谢,我知道。”

这样说着,他却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万年大妖……看来,此战一定十分凶险。

即使他如今可能无法抵挡,可若是能为居民拖延一段时间,也是极好了。沉华这样想。

蓦地,不远处传来一片凄厉的尖叫声。沉华慌忙止步,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金色的屏障居然裂了一个缺口,浑浊狠辣的魔气在缺口处缭绕,似乎要找准时机破口而入。

沉华动作迅速,驱使法力弥补住这处缺口。缺口堪堪被弥补好,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死死抓住,又无力地滑落下来。

只见一群妇女望着缺口处魔气缭绕的方向,哭得撕心裂肺:“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女子,衣着简朴,青丝凌乱,泪水浸透了衣襟,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这才明白,方才妖魔打破这处缺口,竟是为了掠走镇上年幼的孩子们。

可那些妖魔只带走这些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忖着,面前又传来猛烈的敲击声。那些失去孩子的女子们情绪失控,聚集在屏障前,一遍一遍地敲打着屏障,双手发青也在所不惜。

“孩子!谁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她们又看着面前负剑的沉华,双眸浸满了泪水,苦苦哀求着:

“公子,你方才能修补好屏障,你也一定能救下我们的孩子,对么……”

沉华抿唇,眉骨沉沉压着眼,久久未曾言语。

屏障早已严丝合缝,此时若是打开,只会有万千妖魔趁虚而入,届时整个赤华川都将生灵涂炭。

他不能这么做。

可看着面前母亲们的泪眼,那般凄迟,血泪汹涌,他喉结滚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他们上空中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罡风,一个妖魅的身影浮现在上空,细若游丝般的笑意在空中层层荡开,万分瘆人。

散漫阴邪的声音传遍赤华川各个角落:

“沉华……好久不见呐。上次你杀了烛弃,断了本座的左膀右臂,这不,本座来找你算账了。”

沉华心尖猛地一颤。他身为战神,自是认得面前的妖魔。

那是魔族的夜王,世间的万魔之首。

若是他们两相交锋,以他如今的法术……根本护不住万千苍生。

“哈哈哈哈哈,沉华,你是不是在想,自己要如何才能护住赤华苍生?可是沉华,如今的你,早已是废物一个了!”夜王恣意地嘲讽着他。

沉华用长剑对着他,剑穗飞扬:“妖魔,安敢放肆!”

赤华川百姓何曾见过如此凶悍的场景。他们有的蜷缩在屋子里的一角,瑟瑟发抖,祈祷着命运的垂怜。也有人义愤填膺,英勇上前,怒声呵道:

“你这妖魔,休得对我们这位公子无礼!甭管你多厉害,我们赤华百姓决不屈服,大不了和你这妖魔同归于尽!”

“和我同归于尽?”夜王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拉长语调笑道:“一群蝼蚁。”

他勾起殷红的唇角,微微偏头:“不过本座暂且没有灭掉你们的意思,本座是来找你们做交易的。”

“什么交易?”有人好奇地问道。

夜王敛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迎风而立的沉华,修长冷白的手指向了他:“若是你们肯交出沉华,本座便放过整个赤华川。”

沉华猛地看向他,双目微瞠,紧攥双拳。

百姓中引来一阵骚动:“交出沉华?这妖魔简直卑鄙,沉华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守护着我们,帮助我们,我们万万不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就是,这等妖邪,简直痴心妄想!”

夜王似是不为所动,淡淡地补充道:“本座只给你们十日时间。每过一日,若是你们没有交出沉华,本座……便杀掉一个孩子。”

他一挥手,身侧出现了十几个被捆束着的孩子。他们向下看去,拼尽一切力气挣扎着,哭喊着,呼唤着:“妈妈!妈妈……快来救救我!”

他们的母亲们下意识地起身,几乎要冲上前去:“孩子……我的孩子!不,不要杀,不要杀了我的孩子!”

人群渐渐混乱,哭声、尖叫声混杂在一处,似是能贯穿人的耳膜。

“十日之内,将沉华戴上镣铐,绑在江边结界处,”夜王睥睨着他们,勾出一个胸有成竹般的笑,“本座期待着你们的好消息。”

语毕,夜王消散在罡风中。可是浓重的乌云并没有随之消失,万里长空魔气缭绕,沉冷阴翳。

有人怒声咒骂着:“这妖魔太卑鄙了!怎么能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

有人随之附和:“是啊!沉华公子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能背弃了他!”

“沉华公子,你放心,我们一定与你生死与共!”

“……”

激烈交杂、义愤填膺的声音中,忽而传来轻轻的一句话:

“可若是不交出他,那些孩子们怎么办,那些母亲们怎么办,十日之后,整个赤华川又该怎么办?”

周围的议论声陡然间停歇。人们一齐看向人群中央的沉华,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沉华被围在中央,看着面前苍生的一张张面孔,双眸渐渐有些模糊。

重影中,面前的百姓们好像变成了赤华川无数因他而死的冤魂,死死地盯着他,指责着他:

“你为什么要拖累我们?!”

“真正该死的是你,不是我们!”

他其实知道的,夜王阴险狡诈。即使百姓们将他交了出去,夜王亦不会放过整个赤华川。

而如今形势紧迫,屏障外全是妖魔看守。与外界传信难上加难,根本来不及等人相助。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日凌晨,天色未亮,屏障处声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镇上的宁静。

众人举着火把循声而去,只见一个女子哭倒在地,用尽力气拍打着金色的屏障,十指染血,胸口剧烈起伏。

她所对着的屏障外,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被撕成两半,不成人形。浓稠绝望的鲜血汩汩而出,一直蔓延到她面前。

孩子望着屏障内的方向,仿佛死不瞑目。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上前扶起这位可怜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宽慰道:“节哀啊……”

女子望着孩子的尸体,望了良久,忽然怔怔地说道:“他本来可以不死的。”

“什么?”有人没有听清,轻声问道。

她一把拂开众人,陡然间提高了声音:“若是交出沉华,他可以不死的!其他的孩子们也不会死!

“凭什么要为了一个沉华,献出我孩子的性命!他是无辜的啊,他还那么小……”

她说着说着,清泪又流了满脸。她双手捂住脸,跌跪在孩子面前,接着开始失声痛哭。

这五日,夜王果真说做便做。每日凌晨,屏障外都会出现一个碎裂的尸体,不成人形。

而赤华川上空,金色的屏障已隐隐有些碎裂的痕迹。

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如同潮水般蔓延,席卷到赤华川各个角落。渐渐地,义愤填膺的人少了,为沉华说话的人少了,那些曾经说与沉华同生共死的人,也再也找不见了。

在面对死亡的恐惧时,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总还是担忧着自己的性命。

这便是人性使然吧。

沉华负着长剑,衣服照常是一贯的靛蓝色。他孤身走在赤华镇上,周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人群从一片荒芜的死寂,渐渐生出一阵异样的喧闹声来。

沉华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的面孔,神情称得上是安宁。

有人低声喃喃道:“怎么办……如果不交出沉华,我们迟早都得死。”

“我好怕啊……我不想死,你瞧没瞧见那些孩子们的尸体,太可怕了……”

有女子在低声啜泣着:“我的孩子还在那妖魔那里……我不想让他死……”

人们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忽然有个男子提高了声音:

“沉华就在这里,把他交出去,我们所有人都能活下来,那些孩子们也不用死!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原本的私语声突然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定定地望着沉华,四下久久没有声响。

沉华掀起眼帘,长眸清沉。他看着面前的赤华百姓,看着他用性命守护的苍生,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他知道,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是他拖累了他们。他该死。

可看着自己守护的苍生一一立在他面前,目光中饱含贪婪和怨恨,他忽然有一种直击灵魂的刺痛。

有大胆的人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沉华的衣袖:“我们把他交出去!”

“交出去!”人们纷纷应和道。

有人于心不忍,伸出双臂挡在面前,言辞坚决有力:“你们怎么能这样做!沉华是我们赤华川的恩人啊!”

有人反驳道:“夜王不是说了吗,他是来找沉华寻仇的!说到底,是他连累了整个赤华川!我们可以不用死的!”

有善良仁义的人起身反驳,可是他们的声音太少,太无力了,渐渐被要带走沉华的怒声所掩盖,如同被汹涌的浪潮纷纷冲散。

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如同一根紧绷的弦,在每个人心中牵动着战栗与崩溃。在交出沉华的浪潮中,他们被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人内心深处的阴暗面疯狂地澎湃着。

他们疯狂地怒喊:“交出沉华,我们就能好好活着了!”

“他与夜王结仇,是他自找的!是他连累了我们!”

“对,是他该死!”

有那么一瞬间,比起屏障外的妖魔,面前的百姓竟更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沉华被他所守护的苍生亲手戴上了镣铐,送到江边结界处。从始至终,他神色淡漠,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结界由沉华神力而生,只有沉华可自由出入。他被百姓推了出去,跌倒了迷濛的江畔,跪倒在他亲手刻下的墓碑前。

他看着“罪神沉华之墓”几个大字,无奈地勾起唇角。

原来,兜兜转转,竟是这样的结局。

魔气席卷而来,人们知是夜王来了,慌忙四下逃窜,顷刻之间便没了踪迹。那些爱恨,那些人间喧哗,就这般离他远去。

夜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沉华,结界是你亲自设下,只有你可自由出入。你有无数次逃走的机会的,为何要这般固执?”

沉华没有抬眼:“与你这般卑劣的妖魔,无须解释这么多。”

这话激怒了夜王。夜王本欲发怒,可看着他身戴镣铐的可怜模样,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冷笑:

“沉华,你有什么资格和本座说这样的话?如今,你乱了道心,没了神力,在本座的手下必定是死路一条。你以为你顺从他们来到这里,本座就会放过他们吗?你休想!

“待你死后,屏障消失,本座定会屠了这片赤华大地,无一人可生还!”

话音落下,魔剑直直刺向沉华的胸口处。

刹那间,天地间仿佛没了所有声音。

过了须臾,又或者是良久。在这般的疯狂与绝望之中,时间早已变得模糊。

夜王看着沉华胸口处燃烧而起的金光,双目怒瞠,似是不可置信:“沉华,你疯了!”

沉华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我说过的,你休想……休想为祸赤华苍生……”

刹那间,金光大绽,沉华的身躯渐渐被刺目的光所淹没。

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屏障处有连绵的青山平地而起,可蔽日月,将赤华镇居民保护起来。而山中央出现了一处清泉,可滋养此处的万民。

“你居然、你居然燃烧了自己的神身和魂魄……”夜王缓缓道。

可是天地间,再也没有沉华的声音了。

他的身骨化为青山,鲜血化为了清泉,最后燃烧着的魂魄,化为了赤华上空新的屏障,可庇护赤华居民百年无虞,妖魔不侵。

最后的一点残魂蓄积着他的灵力,沉入了清泉底下,默默守护着这片山水。

他浑身上下都为了苍生,被奉献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缭绕的魔气被他的灵力涤净,乌云消散,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洒在每个赤华苍生身上。

百姓们仰首看着天,长空蔚蓝,金羽纷飞。他们久久伫立,望着沉华消散的方向,眼眶湿润,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山中第一朵桃花开了。

沉华所期盼的春天,终于来了。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这处山峰,便被居民们命名为“赤华山”,原本沉华所守护的赤华川居民,也再也没有踏出过这片土地。

是为了愧疚,是为了彼此守护,也是为了虔诚祭奠。

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沉华便是天界大爱苍生的战神,那两处墓碑被重叠交错的山峰所掩盖,赤华百姓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更无人知晓他亲手刻下墓碑时的血泪汹涌。

他们默默在赤华山中心立下墓碑,虔心刻下“公子沉华之墓”几个大字,年年祭奠,未曾断绝。

这年春意正浓的时候,一个桃花般的粉衣女子寻到了沉华所刻的墓碑处,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墓碑前安静地搁置着三样东西:一件桃花簪,一件桃花剑穗,还有一件天界云雾织成的绫纱。

他对她庄重许下的两个承诺,终究未曾食言。

初绾双手颤抖着,细细摩挲着这三样东西,企图从沉华的气息中寻求一丝安慰。

她拿出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小心地插在沉华的墓碑旁,细碎的泪珠沾在桃花柔软的花瓣上,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

随着她的动作,墓碑前方的空中渐渐浮现出几个大字,清辉流泻:

沉华一生,有负于爱人,有负于苍生,身消魂散,方算解脱。

这句话只有初绾一个人看到,天下苍生,无人知晓。

初绾再也忍不住,倚靠在墓碑前,泪珠仿佛断了线,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浸透在墓碑上,又渐渐消融。

她拿起地上的石块,将“罪神”两个字一点一点磨掉,亲手刻下了“战神”二字。

她哽咽着,一字一字轻声道:

“沉华,你不是罪神,你是战神,是一代枭雄。”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QAQ,抱抱我的沉华战神和初绾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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