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位于苏北的南湖湾,算得上是A市数一数二高房价的楼盘,属于余菲父母勉强能为小儿子购置的房产,也是佟霖从来没考虑过的楼盘。
不过高房价代表了高品质,超大落地窗坐拥南湖美景,下楼步行四百米即达A市市民心中的江南代表园林——南湖公园。
此时夕阳西下,弧形阳台堪比相机取景器,落日余晖跌落在南湖湖面上,反射的粼粼波光透过巨大玻璃窗洒在横厅的白色真皮沙发上。
林景舟直勾勾地低头俯视佟霖,眼神里流动的是夕阳落下的橘色海。
落日如烟花般照亮佟霖的披肩长发,发尾被染成了黄昏的颜色,时间渐渐沉淀下来。
佟霖明显愣了一下,心脏没由来的跳得厉害,她抬起头,沉默了许久。
她总觉得林景舟的这番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但从林景舟那张表情淡然,又慵懒随意的脸上找不出任何破绽。
像是随口一说。
又像是糖衣炮弹里包裹了一颗炙热的心。
怔愣间,置于沙发上的手机震动响起,两个人的视线都转至屏幕上。
手机屏幕上的来电人一目了然,佟霖在林景舟的注视下接通电话,佟母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现在在婚房,对的吧?”
“是的。”
佟母的话眼终于落在主角上,“那林景舟呢?”
佟霖有点尴尬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男人,她转过身去,背对林景舟。
直到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佟霖才轻声回答:“他也在呢。”
佟母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终于想起佟霖的病情,“那你还难受吗?”
“已经退烧了,打算等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再回家。”
佟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佟母打断,“还回来干什么?趁着这次机会就住在苏北。你看看新婚夫妻哪有你们这样的,一结婚就分居,三年都不见面,不知道的以为你丧偶呢。”
佟母不愧是经验老道的英语辅导教师,说话不仅犀利,声音也越来越大,大有穿透手机的架势。
佟霖赶忙用手捂住手机,转过头用余光看了眼林景舟,他正抱着换洗衣服走进浴室,好像刻意在给她留私人空间。
终归是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一室,佟霖还是压抑着声音,轻声道:“妈,你别这样说,我放心不下你的身体,更何况我和他本来就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了?你们是没成年还是没合法?我的事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这套房子当初可是加了你的名字的,你有居住权。”佟母的嘴像炮仗,接着询问,“这周末是不是林家家宴?”
佟霖无奈,“是的。”
她心里明白佟母一定是向林老爷子身边的阿姨打听到的,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知道林景舟已经回国。
“我给你买了一件新大衣,等你病好了哪天来拿,配上你那条呢子短裙去吃饭,都是牌子货,别让他妈妈瞧不起。”
佟霖没有接话,她想纠正佟母的看法,林母看她不顺眼从来不是因为穿衣打扮,又怕刺痛佟母的心。
歇斯底里的争吵对她们都不好。
电话里静了几秒,佟母又补充:“顺带收拾打包一下行李。”
佟霖哑然,佟母似乎已经认定她要搬去南湖湾,只好随口糊弄道:“知道了。”
随后电话被挂断,徒留手机音筒传来佟母一意孤行,根本没有听进去佟霖说的话。
她被气得有点想笑,又是一通无疾而终的通话,或者说更像是命令。
电话挂断后,佟霖坐在沙发上放空了许久。
此时,暮色渐浓,几颗星星分散在似火光的天空里,隐约闪烁着。
客厅异常安静,只有客卫里传来哗啦淋浴声。
说来她与林景舟在婚前接触并不多,林景舟大多数时候都是佟母嘴里的“别人家的小孩”。
失败的婚姻让佟母一颗骄傲的心挫败,只好转移注意力到小佟霖身上,佟母憋着一口气势必要佟霖与林景舟在不同时空比较。
佟母听闻林景舟在小学时就拿了无数奥数金牌,于是百般周折与校领导周旋,才让刚进小学的佟霖破格加入三年级奥数班。
那个时候的佟霖不善表达,因个子矮而坐在第一排的她被迫听了一年的天书。
林景舟初升高那年,考入了A市最好的高中——外国语中学,佟母就牵着还是小学四年级的佟霖,站在外国语中学正门的马路对面,指着学校金光闪闪的大招牌,对佟霖说:“你以后就考这个高中。”
那个时候的佟霖最大的烦恼是周末奥数竞赛班的卷子还有三张没有完成,对青春期一无所知的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佟母长舒一口气,才放下心来。
佟霖在小升初那年,超常发挥考入外国语中学初中部,顺利加入这个每年仅招收50名初中生的零班,超额完成佟母任务,人人都夸佟母教导有方。
初二那年,佟父佟母婚姻彻底破裂,佟霖沉迷于小说世界,以逃避压抑的家庭环境,她过上了在教室桌洞里偷摸看霸道总裁,放学躲在被窝读仙侠玄幻的生活。
佟母撕碎了佟霖所有小说,指着从同事那借来的高考志愿参考书,语气不容置疑:
“林家那小子考上了A大,你也考这个。”
而佟霖默不作声,省下大半个学期的早餐钱,才还清同桌的小说。
那个时候她觉得A大离她很遥远,林景舟这个名字更是遥不可及。
就像他们的家,一个在苏北新区,一个在苏南老区,跨越了大半个城市。只有在每年的大年初二,佟母才会提着佟父学校发的年货,领着佟霖,走进林老爷子家的小区。他家是苏北著名高档小区,是与老巷子里发臭的垃圾桶截然不同的干净整洁。
当然即使是拜年,佟霖见到林景舟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寒假时他会随林母前往加州外祖父母家。
但林景舟永远都是饭桌上的主题,即使林老爷子为人低调,也会有人有意恭维。
渐渐的,步入高中的佟霖逐渐明白阶级差距的,她不再愿意随佟母拜年,甚至在内心觉得佟母庸俗、巴结。
她将青春期的所有自卑与不堪都归咎于这个的名字,她如同林景舟的影子,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跟随在其身后。
更可笑的是,林景舟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高考填报志愿时,控制欲极强的佟母牢牢握住佟霖的志愿填报账号与密码,她的志愿只有一行——A大材料学。
填报系统关闭的前一晚,佟霖趁着佟母深夜熟睡,打开客厅的台式电脑,手指止不住发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打键盘。
账号登录成功后,她却盯着空白志愿填报表一阵错愣。原来习惯了成为别人的影子,就算拥有逃脱机会却也无处容身。
十七岁的佟霖异常挫败,她将志愿改成服从调剂,命运交给上天,却意外调剂到父亲的专业。
她想命运是眷顾她的,大学时期她与林景舟的专业在不同校区,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偶尔,作为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的她在张贴学校表彰墙时,能看到林景舟这个名字在国家奖学金这一栏,异常显眼。
但也只是匆匆一瞥,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直到结婚前,她都觉得他们就像小学三年级奥数卷子上那道有误的龟兔赛跑题,兔子的速度大于乌龟的速度,乌龟将永远也追不上兔子。
除非,兔子选择折返跑。
答应合约婚姻的林景舟是无故折返的兔子,他们的婚姻就像是被红笔标注的奥数题。
超纲且有误。
至少佟霖是这么认为的。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师兄的回复。
【陆恒然:师妹,刚刚在细胞房里,没有看到消息,不好意思。】
【陆恒然:博士的申请考核制度主要是一个双向选择的结果,现在已经十二月份,距离套瓷信和研究计划书填写已经不到一周了。】
【陆恒然:师妹,你做好决定了?】
博士申请的最佳时间是年中,联系导师、撰写博士研究计划书、材料审核,时间线长过程多且繁琐。如今已经是各大院校的报名与材料确认阶段。
佟霖现下才做决定是有点迟了。
她抿抿嘴,还是决定遵从内心。
【lin:是的。】
【陆恒然:其实李老师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放弃科研,也不一定就要赶上明年入学。】
【陆恒然:我觉得师妹可以尝试一下科研助理,一是你离开实验室已经快三年,正好一年科研助理可以弥补科研经验空缺;二是现在博士名额少,科研助理可以先进入课题组,确定是否适合读博。】
佟霖心下一动,她在留学交换的时候就经常与RA(科研助理)交流来往,大部分科助在工作结束后都留在了本课题组深造。
但有的人运气好,进入课题组后接触的是科研项目,一年下来倒也积累了不少实验经验。
有的课题组直接将所有财物管理、办公室杂物管理都一股脑丢给RA,钱少事多,最后读博名额也不预留。
美名其曰,考核不通过,实际上就是廉价劳动力。
所以,课题组的选择也是重中之重。
佟霖切出聊天界面,打开A大药学院官网的科研助理招聘页面。
她匆匆扫了一眼,大部分招聘通知发布都在每年春招,只有几条近期消息,抱着期待点进去一看。
要么是药物化学专业,要么肿瘤药理专业。
专业不对口,即使投递了简历,大概率也会是石沉大海。
佟霖叹了口气,天空此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眺望远处依稀可见紫景山。
微信消息栏再次跳动,陆师兄发来一条链接,紧跟着一条消息。
【陆恒然:转化医学院最近有个药剂与材料交叉课题组最近在招科研助理,你当初在波士顿不是的课题不就是相关吗?虽然那个课题没结题,但也算方向对口了。】
佟霖点开链接,划至招聘要求——“已经或即将获得药学、药剂学、材料学、生物材料等相关研究生专业学位,优先考虑具有国外留学或工作经历的硕士。”
研究方向对口、招聘要求符合,佟霖按下当下的激动,点开课题组负责人一栏。
人名与科研经历介绍,再配上证件照。
她手指不停滑动,有她曾经旁听学术会议时的药剂学教授,有在文献上见过名字的材料学博导……
手指划动得比眼睛快,划至第四个,佟霖还未曾反应过来,一张蓝底证件照就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黑框眼镜架在高挺鼻梁上,露眉露耳,五官棱角分明,身着黑色西装与纯白衬衫。
嘴唇轻抿,笑意未达眼底,却完美中和了他清冷淡漠的气质。
佟霖笃定这不是林景舟的近期照片,因为这副黑框眼镜,她非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此时陆师兄再次发来消息。
【陆恒然:这个课题挂名了好几个大佬,其实实际负责人就是我们校庆那天遇见的林师兄。】
【陆恒然:师妹,你可以尝试联系一下林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