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3)(我也要当爸爸了...)

姜宛繁复查眼睛,一切都好,她又做了一次基因筛查,半月后拿到结果,显示正常。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很认真地研读检查报告。看了两遍,这才收回文件袋里。

不老实的手越过中控台,握住了她,“我现在可以拿到‘爸爸’资格入场券了吗?”

“好多年了。”卓裕抬手至唇边,亲亲蹭了蹭她,“医生都说了没关系,你越紧张,我也焦虑。”

“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你想清楚了没有?”姜宛繁细数:“没有二人世界,泡奶粉,当奶爸,孩子一哭就得起夜,教育和陪伴那更是大工程。”

卓裕默了默,“我们现在的二人世界也没二到哪去。”

姜宛繁咦的一声,“怎么听出了怨恨抱怨与不满。”

“只听出这些?”卓裕看她一眼,“看来我这迫不及待还是太隐晦了。”

姜宛繁笑着说:“好好好,抽空去做优生检查。”

“不用。”卓裕平静道:“我早就做了全套。”

“要是很着急的话,你找别人先试试?”

“……姜宛繁,我看你是反天了。”

像回到少年时期,叛逆心理的作弄都带着理直气壮。

玩笑归玩笑,姜宛繁对即将开启的另一段人生,亦充满期待。

她是个做事有计划,条理清晰的人。补习了很多科普,甚至连怀孕的月份都规划好,赶在五月生,天气宜人,适合坐月子。

姜宛繁起先还淡定,到第四个月时,心态有点动摇了。

比如,原本和谐自然的夫妻生活,被对标成具体日期,APP上显示容易受孕的时间点才进行。更夸张的是,精确到具体的小时。

在姜宛繁信心满满的那个月,生理期没有如期。

姜宛繁终于没忍住,躲在卫生间哭出了声儿。

卓裕觉得,很有必要跟她好好谈一谈。但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任何好意都会被曲解。

姜宛繁难得不讲道理,“当初急着要孩子的是你,现在说风凉话的也是你!”

卓裕气笑了,“我难道没使力啊?”

“使了,但没完全使。”姜宛繁这是赌气话,说完就有点虚了。尤其被卓裕一注目,她更不想说了。

卓裕挑眉,“你都晕了,我还不够用力么。”

“……”姜宛繁愤愤,“闭嘴,再说一个字就换了你。”

卓裕乐不可支。

他的轻松缓解了她的焦躁。

卓裕蹲下,与她平行的位置,视线微微挑上。

“老婆,你不觉得,你的状态不太好吗?如果这件事让你变得越来越失衡,那咱们放下一段时间,不想这事儿,等明年再做计划。”

姜宛繁没绷住,忽然掩面痛哭,“如果明年还是不行呢?”

卓裕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乖,明年的事明年说。好与不好,我们一起面对。千万别愧疚,你是我妻子,婚姻生活里的一切负面情绪,就该我们一起承担。无论过去,还是以后,这都是两个人的事,不需要你一个人负重和牺牲。”

姜宛繁泪眼朦胧,小声道:“可是我还约了下个月的心理医生。”

卓裕一愣。

“不去的话,也不会退钱。”

“……”关注点非常接地气。

卓裕笑,“那去吧,我陪你。”

被工作和忙碌填充时,时间过得特别快。

甚至姜宛繁都忘记与心理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是卓裕提醒的她。

出门前十分钟,姜宛繁忽然换回穿好的一只鞋,思绪鬼使神差地开了个小差,“等会,我去趟卫生间。”

卫生间的储物格里还剩最后一只验孕棒。

姜宛繁熟练撕开。

等她洗完手的时候随意瞥了眼,怔住。

卓裕收拾齐整,入户门都开了,拎着车钥匙耐心等在门口。见人出来,“好了吗?走吧。”

“不去了。”姜宛繁吱声。

“嗯?”他皱眉。

轻飘飘的答案:“有了。”

人间际遇,有时候就是一种玄学。

某个时点,某次机缘,在你不知情的时候,悄然降临。

卓裕低着头,单手扶着门板,像静止定格一般。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眉眼像盛夏恣意舒展的青藤绿枝,声音有点抖,笑着说:“恭喜啊,卓太太。”

姜宛繁若有所思,最后嘟囔了一句,“心理咨询的费用,还是浪费掉了。”

卓裕拢拢眉心,他这媳妇,可能天生就是开店当老板的料。

农历九月。

中秋节后,秋天的气氛愈演愈烈,夏天的正式结束,从短衫被压箱底开始。

卓裕是天蝎座,生日就在天蝎座的第一天。

谢宥笛嚷嚷着非要敲他一顿饭,吃就吃吧,也好久没聚过了。

姜宛繁叫来了盛梨书。

卓裕乍一见,带点恭维道:“大明星赏脸,蓬荜生辉。”

盛梨书说:“我应该不是第一个参加你生日的女明星吧。”

卓裕抱手告饶,“待会多点两只波士顿龙虾。”

盛梨书笑,“这还差不多。”

晚了,堵不住嘴了,姜宛繁正好进包厢,听了个完整,问:“还有谁给你过过生日?”

卓裕啧的一声,这又得解释八百字小作文了。

谢宥笛晚到,没露面先听见声音,“白色玛莎拉蒂谁的啊,会不会停车,一占占俩车位,害我停去好远的地儿。”

“车牌号是不是B422?”

“耶?”谢宥笛看向盛梨书,“你咋知道?”

“那车,我的。”

谢宥笛哑然。

“怎么?有问题?”盛梨书双手环胸,盯着他。

“有问题。”谢宥笛大胆发言:“停的太特么好了!那技术,跟艺术品似的。”

盛梨书被逗笑,“神经。”

去洗手间的间隙,姜宛繁逮着机会和她单独说会话。

“你和谢宥笛是不是有情况啊?”

盛梨书:“什么样的才叫情况?”

“暧昧,恋爱,在一起。”

“嘁。”盛梨书不屑,“人畜有别好吗。”

“那不一定。”姜宛繁擦着手,悠悠道:“现在那种小说可火了。”

“嗯?”

“人兽恋。”

盛梨书大感震惊,“姜宛繁,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

“刺激。”

“……”

盛梨书咦了声,“你丈夫生日,你怎么没表示一下?”

“难不成我要给他绣件龙袍?”姜宛繁:“你别逃避我的问题。”

盛梨书一脸彻底摆烂的表情。

吃完饭,盛梨书被经纪人接走去给新戏配音。没几分钟,谢宥笛也找了个借口溜了。

卓裕揉揉眉心,终于清净。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不喜欢过生日的人。”姜宛繁说。

“还有一个是谁?”

“我。”

卓裕忍俊不禁,前方红灯,车速缓缓减落。

姜宛繁忽然扭头,提议说:“我们去明山吧!”

十月末的夜晚已带着冷意,卓裕本是不愿答应的。但看到她神色飞扬娇俏,根本不忍拒绝。

“好,去!”

明山在市郊,从二环飞驰出四环外,城市灯火渐渐神隐。盘山路蜿蜒爬坡,视野重新开阔时,便是俯瞰人间烟火。

后备箱弹出隔板,两人就坐在板子上。

山风太大,卓裕给姜宛繁披上外套,觉得不够,又脱了自己的给她穿上。

有一种冷,叫做老公觉得你冷。

运气好,夜空的星星像筛子一样,在城市里,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说不上浩瀚星海,但也是星辰漫天。

姜宛繁枕着卓裕的肩膀,仰头看夜空,两条腿儿不停晃荡。

卓裕忍俊不禁,“傻乐什么?”

“哪里傻了?”她不服气。

“这还不傻,天上是有肘子吗,流了我一肩的水。”

“咳咳!”姜宛繁提醒:“就算此刻夜黑风高,你也不要搞黄.色。”

卓裕后知后觉,玩味道:“可以,现在敢调戏我了。”

姜宛繁挑了挑漂亮的眉尾,“调戏到了吗?”

卓裕眸色趋于夜色,低声嗯,“过分了,两次。”

他从不自夸君子,哪怕长得根正苗红,但在某些事情上,习惯性地去掌控。于□□,两人从来都是合拍的。要说唯一的不好,大概弄哭过她太多回。

姜宛繁有点“女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卓裕是办不了她的。

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姜宛繁可劲儿撩人,凑到卓裕耳边,故意贴他耳垂、侧脸、以及最敏感的眉骨。唇瓣将离时,似是舌尖,若有若无地抵了抵他的耳廓。

卓裕心里的浪海翻没了边,他无奈告饶,难得的低声下气,“别弄我了,行么。”

姜宛繁笑得何其得意,死死拿捏了未来几个月的制胜法宝。

“今晚星星是很美。”卓裕抬头,仰望星海,平息躁动。

姜宛繁视线追随,倏的温声,“爸爸也在上面。”

卓裕出于本能,左右巡望。

只要是她说的,他就相信。

“哪一颗?”他问。

姜宛繁的手遥遥一指,“在那。”

“最亮的?”

“不太亮的。”

卓裕笑,“你公公听了不高兴了啊,星星都不给他发颗亮一点儿的。”

姜宛繁依旧是抬头凝望某一处的姿势,神色柔软、真诚,“我只是觉得,爸爸对你的感情,是下沉式的,内敛的,以及自我斗争的割裂矛盾。所以它无常、不稳定,还会让你感到不适应。可,哪怕你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但也顶多是箭在弦上,其实谁都不敢、不忍、不舍伤害对方。”

父亲这个词,像广阔的苍穹、呼啸的山风、壮阔的峦野,可有一些爱,是角落处的蒲公英,飘进风里,雨里,落于山川湖海,举重若轻,不絮于怀,却也无处不在。

卓裕低声,“我知道。”

姜宛繁的掌心覆上他手背,“卓老板,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她转移话题,把他从消沉的情绪里拉回来。

卓裕笑,“准爸妈的必答问题吗。你先说。”

姜宛繁:“闺女吧。”

“闺女就闺女,带个‘吧’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个女儿,但我直觉是个小子诶。”姜宛繁神思复杂,枕着卓裕肩头,很矛盾。

“小子不好?”

“也不是不好。”姜宛繁叹了口气,“你说,要是双胞胎,三胞胎,全部是小子,该怎么办?”

卓裕淡淡道:“打包,集体出家吧。”

姜宛繁:“……”

山顶待了四十分钟,两人驱车回家。

孕早期的姜宛繁没有太剧烈的反应,只是嗜睡。

等卓裕洗完澡出来,她的眼皮已经撑了好久,睡眼惺忪。

“困了就睡。”卓裕挨着床边半躺,单手揽她的肩,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睡吧老婆。”

姜宛繁“唔”的一声,“不能忘。”

“嗯?”

“今天你生日,生日快乐。”

卓裕挑眉,“早上不是说过了吗?”

“不够,早上晚上都要说,这才圆满。”明明眼皮在打架,姜宛繁依旧有理有据,她轻哼,“我要让你圆圆满满的。”

怀孕之后,人都变得憨傻了。

卓裕耐心地哄,“你就是我的圆满。”

姜宛繁心满意足地入睡。

过了半小时,卓裕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主卧。

书房只亮一盏护眼灯,他伏案,打开许久未曾翻开的日记本,深棕塑壳封面上有各种痕印。

这是他叛逆少年时,每每不愉快就泄愤一般掐上去的。

日记过半,最后一则停留在201x年。

不同于之前的笔迹,这一则日记,落笔杂乱,笔锋锐利如刃,最后一笔甚至力透纸背,纸页被划出一道紧促的裂痕。

201x年10月24日

我恨死这个秋天了!

我恨死你了!

是卓钦典办完丧礼的那天。

卓裕带着茫然的恨意和巨大的怨念,执着了好多好多年。

此刻,与从前照面,卓裕很平静,已有足够的心智,亲手将泛滥的岁月涟漪抹平。

他翻开纸页,崭新的一面,然后握笔——

202x年10月24日

*

晚上姜姜带我去看星星,她说,最不亮的那一颗是你。

如果这话是我说的,你一定会骂我几句,我肯定不服,跟您据理力争,争出个输赢。不过,这些年,我脾气好了很多,一定是你赢。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你如此极力反对我学滑雪。

现在,不,是几年前就想通了。

其实没有仇与恨,只是您不认可,您想让我走一条稳妥、容易走下去的人生路。姜姜说的对,没有对和错,只是认知的偏差。

我如此离经叛道,你不喜欢,不接受,但你从未阻拦。

真遗憾,如果您在,就可以看看我的滑雪俱乐部开得有多气派。像一个圆弧,开始与结束,我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呵呵,您有没有被气到?

不过您应该要欣慰,我坚持自己的路,却过上了您希望的生活:衣食无忧,独立自省。

这么一想,还是你赢了。

你走了十一年,有七年,我对你心怀怨念、愤怒、委屈、不甘……嗯,还有一点点我现在才敢承认的想念。

无论什么原因,终是我的错。

虽然有点晚,但还是想跟您说声对不起。下次去墓园,我再陪您好好喝两杯。

对了,爸爸。

我也要当爸爸了。

写到这,没关严实的窗户缝溜进一缕风,卷起纱帘,将室内淡淡的精油香推入肺腑。卓裕顿了顿笔尖,侧头望向缱绻翻涌的窗纱,它不停歇,似在轻缓地点头。

目光重新落于纸页,卓裕执笔收尾——

爸爸,今天是我生日,我特别高兴。

因为33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