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弋从没见过这样的卓裕,气压极低,脸色阴沉,像一株攀上高楼,却忽然没了生命的植物,茂密的树叶瞬间枯蔫。
他什么都没问,只拿起车钥匙和外套,“跟我去一趟。”
在姜宛繁的眼神暗示下,听话照做。
直到卡宴驶上京港澳高速,往福金方向时,姜弋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去辰市的路。
一路狂飙两百多公里,卓裕的车速始终在警戒线上蹦跶,姜弋默默拉紧安全带,偷瞄一眼又飞快挪开。
下高速,走国道,又行进一段山路后,卓裕将车横在草地上。
这边原是草地,入秋凋零,只剩光秃秃的灰泥尘土。
可不用到地方,只看姜弋无需问,自觉地与他步调一致,往同一个方向走去时,答案已显山露水。
当年出事的地方,半人高的防护石柱岿然不动,似是隔离出“生”与“死”的边界。不等卓裕问,姜弋小声说:“姐夫,那场车祸,就是在这里。”
比夜更静默的,是人身上无望的情绪。
卓裕跨上石柱,背影对着,站得笔直。
卓裕单手插兜,穿山寒风把他的黑色大衣吹饱满,他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风筝,背影挺拔却萧条。姜弋忽然害怕,觉得任何言语都留不住他,下意识道:“你要是跳下去了,我姐就改嫁了啊。”
想到姜宛繁,卓裕回过头,眼神如这茫茫霜露,声音依旧平静,“把你那天看到的,听到的,全部告诉我。”
“兆林”成立之初,举步维艰。卓悯敏几度欲放弃,都被卓钦典坚持了下来。四处跑采市场,依托旧友广撒网,也有人不解,“老卓,实在不行,还是回宁波卖海鲜,不比这来钱快?”
卓钦典乐观得很,说:“我以后卖不动了,难不成让儿子来啊?他以后要学金融的,总得给他铺铺路。”
彼时的卓钦典,依然认为卓裕会顺遂他的意志。这是一个父亲最直接、也最简朴的愿望。林久徐是商贾家世,虽家中已落寞,但卓钦典认为这个妹夫尚算务实,所以当他找来商量合伙成立“兆林”时,卓钦典没有犹豫。
但后来才发现,这妹夫,也只剩务实这一点能看了。
林久徐中庸、怯懦,遇到问题时犹豫不决,再甚者索性放弃,还时不时地说些丧气话,“实体难做,服装业也不似从前了,竞争这么大,很难赚到钱了。”
这才哪到哪,一天天在这愁眉苦脸,气得卓钦典有苦难言。
妹夫不靠谱,卓钦典干脆自谋出路,他广撒网,拜托五湖四海的旧友,甭管面子不面子的,有过过节,就笑脸求和,只要肯帮他留意引荐,事成之后,拿提成返点以作感谢。
11月,兆林终于签订第一笔订单,500套环卫工人的雨衣和反光背心。这种特殊服饰的材质面料,兆林没有,还得去外地采选。算下来,最多只够出入平衡。
林久徐不愿意了,大约也是受久了大舅哥的强势,这一回便对着干,顶了几句嘴。
两人闹得很僵,卓悯敏只能出来打圆场,说:“行了,都少说两句。哥,我陪你去一趟吧。”
卓钦典板着脸,“你别这种勉强语气,记住,不是陪我,公司你们才占了大头。”
“老林!”卓悯敏低斥,这话过了,不经脑子。
卓钦典一声冷哼,“我要不是为了卓裕,管个屁啊我。”
次日,卓钦典开车,目的地明确。明市是面料基地,他们考察了一天,筛选出几家,再逐一比对,最后选出最合适的两家。
卓悯敏心里挺不耐烦,“哥,就这么500套,量又不大。”只差没说,何必这么上纲上线,随便选选不就行了。
卓钦典当即甩了脸子,“说的什么话?!你这第一单生意做不好,以后谁还找你?赚的不是钱,是面子,是口碑,是名号!”
卓钦典精挑细选出的那一家老板不同意,说手上单子太多,要供给大客户,接不了他们的。卓钦典不放弃,软磨硬泡,还是没成,只得两手空空打道回府。
路上,卓悯敏已经很不高兴了。
卓钦典是钢铁直脾气,见不得她甩脸子。起先是为着一点小事争论了起来,后来又扯到生意上,卓悯敏怪责:“就不该浪费时间的,500套衣服,随便选选不就行了?难不成还想赚个大别墅出来?”
卓钦典:“你少搁这儿跟我阴阳怪气。”
“我说错了吗?”
一路向南,恰经辰市地界。
彼时未通高速,走302国道、405省道,再转县道。
路边风景绝美,路边地标显示:甘林峡谷瀑布5k。
卓钦典义正言辞,“我看你是跟久徐生活久了,近墨者黑了!好的不学,懒惰和怕吃苦的坏毛病全学会了!以前我还觉得他务实,现在才发现,他是懦弱!不思进取!”
“非得像你这样较劲才叫上进?”卓悯敏讥讽,“那怎么没见你带面料回去。”
卓钦典气得胸口一阵阵的疼,“你这是强词夺理,分不清黑白是非了。”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卓悯敏烦了,倦了,冲口而出:“这公司解散算了,折腾个什么劲。”
像一根刺,从天灵盖往下,劈头扎进心脏。
卓钦典血液倒灌,胸口先是一片麻木,掐断一半气管似的喘不来气,继而眼珠胀痛,眼前一片混沌模糊。
卓钦典用尽最后的理智,“悯敏,拿、拿药,在包、包里。”
晚了。
只听见卓悯敏一声尖叫:“啊!!”
卓钦典意识涣散,双手蜷曲,滑落方向盘。天旋地转,车身失控。卓悯敏松开安全带,下意识地去扶方向盘,奈何惯性力太猛烈,这一推搡,反而更加严重。
“嘶——嘶——”轮胎打滑,摩擦地面发出剧烈刺耳的声响。卓钦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踩下刹车,整个人往方向盘上趴压,试图稳住车身。
“嘭!嘭!嘭!”车撞向树干,直冲而下,挡风玻璃碎裂飞溅,车头挤压变形,巨大的推力砸向身体。
尘嚣弥漫,安静了。
卓钦典清醒时,觉得自己胸腔腹腔沉甸甸的,像膨胀到极致的气球。副驾的卓悯敏,歪着头,腿被卡在窄小的空间里,滴滴答答流着血。
“悯敏,悯敏。”卓钦典颤着声音叫她。
卓悯敏意识还算清醒,一脸血,麻木得分不清哪里在疼。
卓钦典环视四周,前边,山崖万丈。稍一动弹,车身明显摇晃。
卓悯敏醒来,恐惧让她失控尖叫。
“冷静,冷静点。”卓钦典克制着,有把握道:“咱们别动,只要车子保持平衡,一定能获救。”
卓悯敏惨白一张脸,神色呆滞,似游魂,慢慢歪下头,昏死过去。
后来,一个小男生出现。
再后来,他跑去搬救兵。
离生门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了。
卓钦典浑身疼得不行,但仍然奋力把卓悯敏叫醒,“别怕,别慌,他已经去叫人,会没事的,别动,悯敏你别动,大哥在这。”
车身在山崖边随风摇晃,卓钦典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只要再多坚持一分钟,一分钟。
卓悯敏忽然一声吼叫:“啊啊!!”她受不了绝望的折磨,竟拼尽全身力气解开安全带,反手推开车门,抽出卡得死死的左脚,顾不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跳了出去。
卓钦典猛地回头,眼神绝望。失去平衡,车头下坠,秒速跌落山崖,“轰!”声闷响,惊鸟飞腾,成为最后的葬曲。
……
“我叫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其实我离开的时候,车身稳得很好,那天没起风,也没有外力撞击,虽然那时我年纪小,但我肯定,只要再坚持一会会,他们都可以获救的。”姜弋措辞谨慎,实话实讲。
卓裕面如夕湖,此情此景,像一幅静态的、压抑的图画。他似与山风夜露融为一体,好像下一秒就要随风远逝。
姜弋咽了咽喉咙,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姐夫,那个人……不,你父亲,丢给过我一样东西,我记得,是个铭牌挂件。”
卓裕像被从冷水里打捞上岸的人,终于回过魂,哑声问:“在哪?”
“放老家了,我没丢,要不,我们现在回霖雀找?”
找东西是其次,主要是,卓裕刚才的状态,姜弋心里太没底了。
辰市到霖雀,四十分钟高速,姜弋开车。
这一折腾,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两人把车停在院子外,姜弋有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卓裕开着手机电筒,不让他开灯,怕吵醒熟睡的长辈。
到姜弋房间,卓裕关上门,背抵着门板,一动不动。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获奖,所有东西我都没丢。”姜弋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只四方形的铁盒。时间太久,盒盖已有锈迹。
他打开,从一堆小玩意里扒拉寻找,“找到了。”姜弋抬起手,一枚银白相间的铭牌,静静捏在手指间。当时没细看,如今再一看,姜弋情绪也复杂起来。
铭牌上雕刻的图案,是一个滑雪动作。
“姐夫。”姜弋小声叫他。
卓裕抬起头,目光沉静,“这是我大三的时候,在国际大学生滑雪锦标赛上拿下的第一枚奖牌。”
当时,父子关系很一般。
卓钦典倔强,为了他学滑雪的事耿耿于怀。卓裕有时很恍惚,觉得他俩的身份应该倒过来,他是爹,哄儿子呢。
老卓当时不屑一顾,“你别给我,什么破牌牌,给我我就扔了。”
卓裕杠上了,隔着车窗,把牌子往车里一丢,“随便你。”
他真的以为,老卓把它丢了。
“那天很危险,他不让我靠近车,我去叫人之前,他把我叫住,把这个丢给了我。”姜弋还记得细节,“他说谢谢我,让我拿着。”
是谢谢。
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
卓裕低下头,忽地笑了起来。
老卓永远是严谨的,凡事不讲绝对,习惯性地做两手准备。唯二的意外,一是卓裕的离经叛道。二是这一次。
PnB,是意外之外的退路。可惜这一次,再无退路。
卓裕问:“这个可以给我吗?”
“可以可以!”姜弋手都有点抖,忐忑问:“姐夫,你还好吧?”
卓裕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给你姐报个平安。”
“早报了!”姜弋小声,“我姐可担心你了。”
天渐亮,小镇上的鸡鸣狗叫是最准时的闹钟,气温比城市低,雾蒙蒙里,远处的群山轮廓隐约可见。隔窗而望,像观摩水墨画。
向简丹起得最早,搞卫生时,以为自己记忆混乱。
“咦,小弋房间的门怎么开了?”平日明明是关紧的。
再到院子里一看,空空如也,也没人回来过啊。
—
兆林。
最近一段时间,办公气氛极其低压。人事部的主管迟迟不敢进去林延办公室,大早上的,就听他不断打电话,语气激烈,时不时地掺杂一声脏骂。
而一小时前,卓悯敏过来了一趟。
门紧闭,隐约听见她的呵斥声。
离开时,卓悯敏脸色极其难看,公司现在内忧外患,这一年,员工离职率大幅上升,几个核心管理层也相继请辞。如今又冒出“苏芝”项目设计手稿的风言风语,虽没大范围传播发酵,但一些销售渠道已经注意到此事,对下一季的订单数量存疑观望。
银行信贷压力大,资金链一旦断裂将意味着什么,卓悯敏太清楚。
林延就是个不堪扶持的,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丈夫林久徐中庸,遇难则退却,人际关系网脆弱狭窄,遇事的时候,根本不能救之水火。
卓悯敏拖着残破的腿,坐于宾利内。
她思绪乱,烦闷。蓦地想起卓钦典的评价,林久徐看似沉稳务实,实则懦弱无能。如今,一语成谶,时间自然佐证了答案。
刚到家,阿姨迎向前,忧心忡忡地告诉卓悯敏:“刚才,阿裕来过。”
卓悯敏下意识地往屋里看。
“已经走了。”阿姨说:“他就放了样东西,一句话都没说。”
“什么东西?”
阿姨拿过来,带给他,“一块牌子,看起来很旧了。”
卓悯敏看清后,瞬间不得动弹,像被丢进冰水里,从头到脚封印了一般。等她慢慢回血,身体一颤一颤,残破的那条腿软如面条,没了支撑的气力。
她多年经营搭建的城池堡垒,掉砖落瓦,横梁坍塌,她不想,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手里的筹码、底牌,成了一堆沾血的废纸。
—
阴雾黑沉的夜色,被冬风染指后,冷得有棱有角。卓裕开车回藏芷邸时,雨横风狂,肆虐着光秃秃的树枝。盯看久了,好像连自己的神魂都被带走一般。
卓裕头重脚轻地回到家。
姜宛繁坐在客厅沙发,大约是冷,她腿上盖了一层松软羊绒毯,“回,回来了?”
乍一见人,千言万语压抑在四目相接里,姜宛繁什么都不敢问。
好在卓裕状态看起来还算正常,姜弋给她报的平安信息里,也没有提及他有过的失控。
卓裕“嗯”了声,弯腰,勾手,换鞋。
他没什么不一样,除了靠近时,大衣上沾染的夜深露重,寒气未褪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姜宛繁的鼻尖。
卓裕挨着她坐下,眼珠的颜色是雾霭浅灰,明明一个字都没说,当中情绪却如千钧之力。
姜宛繁缓缓握住他垂在腿侧的手,像电源接通,灯泡一下一下开始闪光。卓裕在这可靠的、摸得着的、无限包容的温暖里,红了眼眶。
这不是姜宛繁第一次看到男人哭。
小时候姜弋被老姜打,打得他眼泪狂飙。
高中时,低年级的男生向她表白未果,当着她面落泪。
可都远不及卓裕带给她的震撼。
无声的,饱满的,愤懑的,后悔的,委屈的……所有情绪,都在他的眼眸里。他的眼底是红,世界也跟着变成绝望的血色。
姜宛繁心疼地把他抱住。
卓裕倒在怀里,终于歇斯底里恸声,这么多年的背负,自省,茫然,顷刻瓦解。岁月如沁凉的水淌过心头,卓裕声音哑得不成调,“我想他了。”
可偏偏这些年,故人不肯入梦,一次也没有。
“爸爸在天有灵,他一直在保佑你。”姜宛繁抚摸他软硬的后脑勺,低头温柔,“所以你遇到了我。卓裕,我不是来治愈你,我是来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