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在看热闹,世界宛如按下悲催的暂停键。吴勒目瞪口呆,一会看卓裕一会看徐佐克。徐佐克不怒自威,气场不减当年,依旧习惯用最直接的方式达到效果。
“不,不是,老徐你……”吴勒偏袒卓裕,试图帮他说话。
“你也是个小畜生!”徐佐克气势凛然,怼得他无话可说,然后不再看他俩一眼,抱着空桶回了家。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卓裕视若无物,反倒低头笑了一声。
吴勒皱眉,“笑得出?脑子泼坏了?”
只要他愿意用一贯的方式对待,再疾言厉色,也不至于真正想断绝恩义。重新看到希望,卓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心情还挺好。
就这样,卓裕让吴勒忙自己的事去,然后衣服没换,顶着一身湿淋淋等在楼道口。春日深,阳光艳,但也架不住冷水浸体。蹲点的地方又是风口,穿堂风一吹,卓裕冷得直哆嗦。
据他的观察,二楼左边的窗帘一刻也没拉开过,徐佐克也没下过楼。中途有同楼栋的邻居不忍心,“你是找老徐吧?我给你刷门禁,你上楼敲敲门?”
中饭晚饭都是同一个外卖小哥,小哥热心肠,好心告诉他,“晚上这家店可别再点单了,厨房卫生条件特别差,我都看到两次老鼠尾巴。”
就这样,他从早上等到晚上,衣服湿了又干,累了就在楼梯上坐一会。两师徒暗自较着劲,谁都不服软。七点,新闻联播的背景乐激昂响起,卓裕手机也快没了电。
就在他准备去十米远的地方刷个充电宝时,越走越近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卓裕露出笑脸,有点无赖讨好的意味,“能让我进屋充10分钟手机电吗?”
徐佐克绕过他肩膀往前走,撂下两个字,“过来。”
卓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徐佐克示意他上车。
“您换车了?”卓裕边系安全带边套近乎,奈何对方一眼都没瞧他。
“去哪?要不您休息,我来开?”卓裕又笑着搭话。
徐佐克一脚急刹车,车身狂抖以示警告,卓裕默默闭了嘴。
很快到地方,卓裕看到熟悉的建筑时,心如一片汪洋劈头盖下的一层浪。他少年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训练馆度过的。
徐佐克停好车,往里走。进门要刷脸,他通过后也没停,卓裕连忙贴着他的后背蒙混过关,差点撞上老头儿的背。
徐佐克扭头瞪他一眼,卓裕笑得没个正经样。
进入训练馆,场地宽、高、明亮。各种训练器具遍布,还有西角的一个专业大跳台上,不断有训练者坐着速滑,翻转的动作。
“你既然来找我,那就要有诚意,有让我原谅你的本事。”徐佐克的手往高台一指,冷言道:“上去。”
场馆渐渐安静,大家陆续停下,高台上自觉让出一条赛道。
卓裕喉咙咽了咽,没有犹豫,走去换好滑雪服。
他从休息间出来时,蓝白横纹的滑雪服贴身合体,把他整个人衬得挺拔如翠柏。徐佐克不耐地别开脸,皱眉,下耷着唇角,看似嫌弃至极。
卓裕接过雪杖,熟练地上去高台。
他俯视下方,哪怕是连仿真都算不上的训练台,都让他万丈澎湃,如鲠在喉。他好像看到年少的自己,还魂一般无比亲近。野蛮生长的斗志,蛮横冲撞的勇气被唤醒,在心底压抑地翻涌。
卓裕带上防护墨镜,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如身体本能反应一般,屈膝,握杆,30度角倾斜于台面。他身体前倾,弓腰收紧核心,下一秒,聚力滑出如离弦的箭。十米滑行后,凌空腾跃,于半空完成第一个大回转动作。
台下惊呼阵阵,时隔多年,以观众的角度来观赏,卓裕的表现依旧漂亮。
但下一秒落地,卓裕重心不稳,前倾扑地,狠狠摔在坡面,连人带雪仗直滚而下。“嘭”的一声剧烈闷响,卓裕背脊狠狠撞上防护挡板,额头也被雪仗刮蹭出一条长长血口。
惊叫连连,大伙纷纷围过去询问他伤势。
徐佐克的焦虑神色一闪而过,连着往前走了两步,当卓裕无意做了个往他这边看的动作时,徐佐克猛地停步,又恢复了一脸冷漠。
卓裕被人扶到休息区,队医在做简单的处理。围观的队员渐散开一条道,徐佐克就站在卓裕三米远的地方,目光锐利,不屑,稀薄。
卓裕喘着气,右额渗出的血顺着颧骨往下,如慢放的镜头。
徐佐克道:“你还没认清现实吗,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技巧,心志,都大不如前。那么多好苗子,好少年,我凭什么再来选你?从你决定走的那一刻,你已和赛道缘尽,我和你也没有再叙旧的必要了。”
卓裕心跳凝滞,望向他的眼神一分一分黯淡。
徐佐克这话无疑是一把粗糙且锋利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他的一切侥幸与念想。提醒着卓裕,今非昔比,就跟前半生挥手作别吧。
训练馆整点的钟声播报,撞击着神经。卓裕像被勉强修复的机器,颤颤巍巍地站起,周围有人伸手想扶他,被他摇头谢拒,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训练馆。
不明所以的年轻队员悄声问队医,“他是谁啊?”
队医叹了口气,“老徐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可惜后来从商了。”
—
姜宛繁今天难得下一个早班,一店员生日,请大家吃了顿饭,到家也快八点。客厅亮着灯,灯火通明的,卓裕就坐在沙发上。
“咦?你回来啦!”姜宛繁兴奋劲还没一秒,皱眉问:“你脸怎么了?”
卓裕站起身,笑着说:“摔了一跤,没事。”
“在哪摔的?”姜宛繁走过去,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显然不信,“不是从一百级阶梯上滚下去的,摔不出你这模样。”
卓裕笑着笑着,嘴角弧度慢慢收敛。本不想让她担心的无谓眼神也逐渐卸下防备,像一只湿漉漉的淋雨狮子。
卓裕声音嘶哑,低低喊了一声:“老婆。”然后将她抱住,埋头于她侧颈。呼吸烫,哪儿都是烫的,甚至他的身体也在不自觉地微抖。
姜宛繁心疼地将人抱紧,双手稍用力,卓裕嘶的一声到吸气。
背上的摔伤不轻,整根脊柱都是疼的。
姜宛繁撩开他的衣服,看到青紫不一的红肿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卓裕把衣服盖下,握紧了她的手,笑着安慰:“看到雪板没忍住,上去滑了两圈,高估自己了,年龄身体早如从前。”
这哪是安慰,分明是自嘲。
“本来想有个好结果再告诉你,但可能,不会有结果了。”卓裕将在北京发生的一切告诉姜宛繁,第一次正式聊起他的过去与梦想。
卓裕有过两年职业滑雪运动员的经历,在这之前,是自幼的兴趣与正规的学习与训练。如很多追梦人的故事一般,他也有过父亲反对,一意孤行的过程。有过意气风发,激流勇进的少年心气。
徐佐克是他职业生涯里的贵人,在大一的校运会上,徐佐克一眼相中卓裕,从此亦师亦友,互相成就。
但后来,折戟沉沙,荒谬收场。正如一首歌那样,最熟悉的陌生人。徐佐克苦劝无果,一拍两散,在回天无力的时刻,不顾所有地冲着卓裕悲慨斥责,“你永远不要再来见我。”
梦想轻几两,现实千斤担。
难的不是选择,还是选择之后依旧坦然。
卓裕说起这些,目光纯净如稚童,再回神时,又黯淡如浓雾。他抬起头,对着姜宛繁,一个装模作样的苦笑都挤不出,全是成年人的疲惫。
姜宛繁轻声:“你后悔吗?”
卓裕说:“无悔。”
—
养了两天伤,卓裕再次出发北京。三顾茅庐这才第二遭,别的没有,就是脸皮厚。姜宛繁这天约了客户,没送他去机场。挺潇洒地挥手拜拜,然后拧开门把要走。
卓裕啧的一声,一把将人拉住,拉进怀里箍紧了,“连声再见都不跟我说?”
姜宛繁粲然一笑,“我们已经天天见了。”
这话受用,卓裕亲了亲她侧脸,“那一路顺风呢?”
“飞机起飞要逆风。”姜宛繁连有理有据地辩驳都带着几分甜腻的撒娇,“那就祝你,逆风执炬,早点搞定那老头。”
卓裕笑,“不是老头,是徐教头。”
姜宛繁不经心地撩了撩眼皮,“他打我丈夫,就是老头儿。”
卓裕乐不可支,不死心地问:“真不跟我说再见?”
“亲一口。”姜宛繁踮脚。
到机场,正赶上登机。卓裕排队在末尾,跟着旅客缓步挪动。他低头看手机,查询北京天气,这几日温度飙升,短袖应该能派上用场。机场人来络绎,陆续有人站在队伍后。
卓裕检票后,进入登机桥。走到一半,觉得身后有人跟得紧。刚想转头,右肩一沉,姜宛繁扬着笑脸,歪头冲他眨眼。
卓裕的表情相当精彩。
姜宛繁一把挽住他的手,颇有女侠范地说:“走,陪你上京城。”
卓裕也终于明白,走时她迟迟不肯说再见的原因了——
无需再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激流勇进时,又被披戴上一件铠甲战袍,除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更是无论结局种种,都有路可退的无惧。
姜宛繁漂亮的侧脸鼻尖挺翘,白皙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巧的痣,淡淡的如微缩版红豆。
“不用这么看。”姜宛繁与他十指相扣,身体往他那边侧,说:“都是你的哟。”
……
抵达北京后,和上一次一样,卓裕守在小区,大门口,就连小孩儿都认识他了,指着他说:“妈妈,那个叔叔又来啦。”
徐佐克不可能不出门,但见上面了,也当没看见似的。
卓裕拦在他车前,舔着笑脸说:“我给您当司机行么?”
徐佐克讥讽,“你这么大个老板,我请不起。”
卓裕苦着脸道:“辞职了,您就给个再就业的机会?”
“我不是垃圾回收站。”徐佐克态度板板正正,“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这话其实挺刺人,但卓裕没事人一个,还死乞白赖地帮他开副驾车门。门开到一半,徐佐克出手制止,力气大到卓裕差点没守住,于是两人来回拉锯,比臂力,比手腕劲。徐佐克绷着脸,脸色铁青,是铆足了气力。卓裕估量着,有分寸地对抗,不至于伤着他。
徐佐克气急败坏,“你给我松开!”
“好好好我松,你别用力,待会弄伤了你。”卓裕没料到这老头的固执只增不减,他刚松半分,徐佐克猛地一推,车门结结实实地夹在卓裕的手掌上。
“嘶——!”卓裕额头顿时冒汗,嘴唇惨白。弓着腰,左手握住被夹的手,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徐佐克吓得无措,就这么看着他,明明想向前,又如被封印,额头上的汗跟卓裕一样多。卓裕气息不稳,仍不忘记安慰他,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我没事,快迟到了,您先去上班。”
……
酒店。
姜宛繁也没怎么休息,心里记挂着卓裕,一整天坐立难安。终于等到卓裕回来,却发现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以及浓烈的活络油气味。
“怎么了?”姜宛繁紧张问。
卓裕说了,说完也没个好心情。上赶着当司机被拒,负伤够狼狈的。
姜宛繁再次仔细检查他受伤的手。
“骨头没断,就是小拇指被夹得轻微骨裂。”但疼也是真疼,卓裕现在还觉得胳膊不是自己的。
怕她担心,刚想说几句玩笑话。姜宛繁冷着脸,嗖的一下原地站起,拿起包就要走。
卓裕莫名,“诶,你去哪?”
姜宛繁没回答,但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卓裕害怕得赶紧追上去。
女人较真起来,任何人都不敢惹。
卓裕大气不敢喘,只照她的吩咐输入徐佐克的住址。陌生的城市街道,姜宛繁开车老道,没有半分紧张。在几个转弯时,卓裕默默抓紧安全带。
到小区,姜宛繁指着7号楼栋,“几楼?”
“2楼。”
正好有人刷门卡,姜宛繁笑颜以对,“麻烦您啦。”
上楼,普遍的两梯三户,徐佐克住203。
姜宛繁按响门铃,门里:“哪位?”
她继续按,频率也快,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急匆匆地开了门。徐佐克先是看到卓裕,下意识地要关门,姜宛繁一把按住门板,气势如风起,“老头,你把我丈夫揍了,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徐佐克一脸懵,“你是谁?”
身后的卓裕配合演戏,笑着说:“我媳妇。”
徐佐克彻底懵逼。
姜宛繁双手叉腰,下巴扬高,“我老公的手被你的车门夹断,你连声对不起都没有?医药费,慰问费,我告诉你,一毛钱都别想少!”
她特意提高声音,隔壁邻居都打开了门,狐疑问:“老徐,这是怎么了?”
姜宛繁指着卓裕受伤的手,“正好,大家给评评理!”
还评什么理啊!
“进来,进来,你们赶紧给我进来!”徐佐克最要面子的人,忙不迭地把两人拖进屋。“没事没事,误会。”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紧。
安静中,三人大眼瞪小眼。
卓裕懒散地靠着门板,一脸无辜。
姜宛繁眼珠一转,悠悠看向别处。
徐佐克反应过来,“你,你们串通好的!”
姜宛繁说:“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煞费苦心地过来找您,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徐佐克冷呵。
“差不多就行了啊。”姜宛繁说,“我跟您非亲非故,可不惯着。”
“那你别来啊。”
“你把我老公的手夹成这样,我凭什么不能来?”姜宛繁才不让步,“我要去楼下贴小广告,控诉你欺负小孩儿。”
“你,你你你!”徐佐克气得胡子飞起,脾气没处发,只能狠狠瞪了眼卓裕,“你娶的什么无赖母老虎!”
卓裕喉结微滚,伸手把姜宛繁轻轻拉至身后,沉着声音说:“老师,您说得对,我的身体,状态,技术,早不适合比赛。这些我都明白,我来,只是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他后退半步,以绝对的赤诚,朝徐佐克深深鞠了一躬。
停顿五秒,卓裕才站直,扭头对姜宛繁说:“走吧。”
门开了条缝,两人已迈出半步。
身后的徐佐克忽然闷声,“手不是被我弄伤了吗,那就坐下,吃顿饭,好好聊聊医药费的事。”
卓裕只觉背脊一阵清风往上,吹拂全身,仿佛严冬许久后第一缕破冰的春风。他转过身,眼底微热,嗓子低哑地喊他,“老师。”
徐佐克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别过脸,勉力维持最后的严厉形象。
姜宛繁却绕到他身侧,冲他眨了眨眼,“老头儿,我不讹你钱,您不用紧张到流泪。”
“……”徐佐克怒斥暴吼,“卓裕,你娶的什么媳妇儿!!”
姜宛繁往卓裕身后躲,露出半个脑袋无辜道:“其实您哭起来还挺帅的。等等,待会的午饭您会让我吃吗?”
徐佐克拍着大腿,最后无奈叹气,“我敢不让你吃吗?吃吧,免得你又说我欺负小孩儿。”
“我不是小孩儿。”姜宛繁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是……美少女?”
“%¥#@*)”
“卓裕!!待会你媳妇儿只准吃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