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简丹在厨房碾姜末,再用热水冲泡往杯子里倒,茶面上覆着熟芝麻和炒豆,是这边的特色姜盐茶。泡好后,她不停催姜荣耀,“快点端出去,在这磨磨蹭蹭的。”
“我就洗个手呢,”老姜顶嘴:“你怎么不自己端。”
向简丹这会是不会露面的,刚才说了卓裕坏话,心里头虚。
“让你做点事怎么了,我泡茶,你端茶,那也是你女婿好吧。”
到厨房门口,醍醐灌顶,“咱闺女这是跑回娘家?那岂不是两人吵架了!”
院子里,姜弋接了个电话,接完对卓裕晃了晃手机,“姐夫,奶奶让你上去一趟。”
祁霜的卧室在东当头,通风光照好,还带个小阳台,摆着一张躺椅,被夜风吹得轻摇慢晃。祁霜喜欢点檀香,一进房间就觉得静心安神。
卓裕一愣,皱眉问:“奶奶,您不舒服?”
祁霜躺在床上,小毯子盖着上半身,笑眯眯地坐起来。卓裕快步上前,扶着她,“您慢点。”
“换季的时候就这样,胸口闷闷的,老毛病了。”祁霜朝着姜宛繁的方向努了努,“姜姜担心得很,也怪她爸,大惊小怪非要给她打电话。”
话的意思委婉:家里老人病了,回来探望,她没生气,没跟谁起龃龉。
“孙女婿看起来好像瘦了点,工作很辛苦的哦。”
“有一点,不过,以后不会了。”卓裕笑着说。
“太累了是要休息的,你的身体不是机器,做什么事呢,要有个度。挣钱养家是一方面,但也不能太透支,你折腾它,总有一天它会还给你的。你看我,年轻时候爱打麻将,赢钱高兴输钱吃不下饭,现在心脏就不太好。”
祁霜悄悄说:“我们姜姜也能挣钱,你要是缺钱了,跟她开口,不用不好意思。或者奶奶拿给你。”
“打借条的哈,奶奶不收你利息。”
姜宛繁欣赏完卓裕五彩颜料一般的表情后,无奈道:“您还想着放账呢,好几家十年前借的,人都找不着了。”
“我年纪这么大,总要允许我失误吧。”祁霜往卓裕那边坐了坐。
“奶奶,我钱够,您别担心。”卓裕笑着说:“多少账本没收回?我给您补上。”
姜宛繁比了个X的手势,“No!纵容之风不可取。”
气氛自然了些,两人出去时,也没了之前的别扭。
回到自己卧室,门还没关严,卓裕就从身后拥住姜宛繁,他的下巴抵她肩头,鼻尖凉,呼吸热,冷热反差激得姜宛繁颤了颤。
“我没生气,”情绪循序渐进,姜宛繁拿捏有余,在他忐忑不定时,给予温柔安慰,“就是回来看奶奶的。”
“你这么跑来,周三不是正忙的时候吗?请假没有?别让姑父他们不高兴。”姜宛繁适时拍了拍他手背,“还是明天就回去?”
“不回了。”卓裕闷声,像一个可怜稚童,“也不上班了。”
姜宛繁眼睫微微眨动,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调笑着问:“要我养你吗?”
“你养吗?”卓裕将她搂得更紧,指腹捏着她的食指关节,一下一下或轻或重,像此刻忐忑的心跳,“失业了,一个没有工作的男人,朋友聚会,亲友面前拿不出手,或许还会被人背后议论,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姜宛繁咳了咳,“不用拐着弯地夸自己。”
短暂安静。
卓裕淡声:“我不会再去公司了,你在家里待多久我都陪你。”
姜宛繁心跳加快,肩膀不自觉地抖了抖。
卓裕当她是吓到,自嘲道:“结婚前我许诺你,不让你受任何委屈,没想到,婚后的委屈全是我给的。”
本来没什么的,可他太真诚,真诚到摒弃了自尊,姜宛繁忽然于心不忍了。
她眼珠转半圈,平静相劝:“也不用这么极端,在哪儿不是工作,既然酬劳还不错,忍一忍也不是不行。我也碰到过很多挑剔的顾客,有质疑,有琐碎,有不在一个频率的认知,如果我在意,‘简胭’大概已经关店八百回了。”
卓裕下意识地辩驳:“不一样,你在做你喜欢的事。”
姜宛繁当即反问:“所以,你并不喜欢在‘兆林’,因为这不是你爱做的事对吗?”
她思维太缜密,逻辑衔接快,像绵绵江水面里忽然破水而出的浪,不给他任何遮掩的机会,一身浇得透透的。
姜宛繁回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那你喜欢做什么事?”
应该是方才在奶奶卧室沾染的檀香,混着雪松香水的尾调滋生出一种新的气息,卓裕贪恋地蹭了蹭她侧颈,哑声说:“有。我以前滑雪很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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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简丹一晚都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的,戴着姜荣耀絮絮叨叨,“你说他俩能为什么吵架?”
老姜闭眼嘀咕:“反正不是钱。”
“那不一定。”向简丹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我平常少你钱花了?你不一样藏了五千在足球袜里。”
老姜装睡,呼噜声此起彼伏。
向简丹踹他一脚,“逃避能解决问题?卓裕这一点比你强,敢面对,敢来家里!”
“呼——!”鼾声如雷。
但第二天,姜宛繁和卓裕两人有说有笑地下楼,亲昵模样和昨日全然不同。向简丹如释重负,心情颇好地也不再拿老姜藏私房钱说事。
祁霜从卧室溜出来,探头往下一看,“唷,和好了?”
她一改昨夜萎靡病容,身轻如燕地下楼,中气十足地打招呼:“早啊,中午给姜姜做猪肝。”
姜宛繁狂摇头,“不吃不吃,我待会就走!”
“小裕,给我打她屁股。”
卓裕看着祁霜,好像明白了什么。
吃过早餐,祁霜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卓裕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一老一少互相看着,谁都没说话,看了几秒,又都同时笑了起来。
祁霜悠悠感叹:“是的啊,我昨晚是装病呢。姜姜一个人回来,她妈妈直脾气,藏不住话,一个劲地问。我看出姜姜是在强颜欢笑,我担心坏了,但我不能跟着追问,有时候啊,关心也是一种负担。”
卓裕喉间像梗着一块话梅糖,又甜又酸。
祁霜摇着老太椅,眯着眼缝看晨光,“我不想别人揣测她,背后议论她,围着她问东问西。我就装病,这样大家就以为她是回来看我的,不会猜测你们俩出了啥事。”
沉默很久,卓裕轻声,“奶奶,对不起。”
“小事小事。”祁霜笑呵呵地说:“我都是已经站在棺材里的人了,能为你们做的不多。孙女婿,你要过得高兴一点,不为任何人,就为自己。你高兴,姜姜也会更高兴的。”
卓裕眼眶酸胀,“好。”
两人是真的没有吵架,但家里人的反应有点超过姜宛繁的预料。本来是想激一激卓裕,没料到他竟然直接追到了霖雀,苦情得跟她要闹离婚似的。
戏不能演太过,姜宛繁决定下午就回去。提及的理由也无可厚非,“吕旅打来电话,店里有一批面料出了点问题。”
卓裕问:“什么事?”
说起这个就头疼,“一直供货的商家中途撂担子不卖给我了,后来我加了价,对方早上回信,还是不行。”姜宛繁纳闷,“合作了这么多年,彼此友好共处,你说是为钱吧,我给的价真的很可以了。”
“哪家公司?”
“迪兰。”
卓裕没再问别的,让她系好安全带。
下午三点到,把人送到“简胭”,车熄火,卓裕也下车。
姜宛繁愣了愣,“你不回公司?”
卓裕践行诺言,没有一点犹豫,“陪你。”
姜宛繁一天不在而已,事情堆了五六件抽不开身。她看向坐在会客沙发上的卓裕,一个人悠哉地靠着椅背,好像在玩手机棋牌。
吕旅都觉得稀奇,“姐夫放假?”
姜宛繁一本正经,“待业。”
六点多送来了外卖盒饭,卓裕跟他们一起吃得很欢快。一个小店员提醒:“裕总,你电话。”
手机搁在桌面,调了静音,淡绿色的来电屏幕规律起伏。卓裕似没看见,只将手机随意翻转朝下,连挂断都懒得点。
一顿饭的时间后,姜宛繁手机响,是林久徐打来的。任其响了十几秒,她才接听,礼貌地喊了声:“姑父。”
林久徐如释重负,“那个,姜姜,打扰你了吧。”
“不打扰,您有事吗?”姜宛繁挨着卓裕坐下,他依旧在玩手机,面无表情。
“卓裕跟你在一起没有?他一直不接电话,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姜宛繁看向卓裕,他叉掉手游页面,眉心浅浅聚拢。
“他跟我在一起,不过他在前台忙,暂时抽不出空接电话。”姜宛繁面不改色道:“这样吧姑父,今天也这么晚了,我让他明天过来公司找您。”
不疾不徐的温和语气,不是商量,征求同意,而是通知。甚至也不用卓裕说同意,两人对视一眼,心思都能懂。
电话挂断,姜宛繁对他笑了笑,“今天你陪我加班,礼尚往来,明天我也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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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司只是借口,家丑不外扬,何况卓悯敏看得出来,卓裕这一次是动了真格,她绝不允许让外人看笑话。
卓裕带姜宛繁到林家时,一桌丰盛菜肴,个个笑脸相迎。
卓悯敏上前主动挽上姜宛繁的手,“你是不是瘦了,一定没好好吃饭,姑姑炖了鸡汤,多喝两碗。”
姜宛繁笑着说好,态度不冷不热。
林久徐让卓裕坐,意有所指地说:“先吃饭,一家人难得聚一起。”
就连一向骄纵的林以璐,今天都格外安静,在一旁摆放碗筷,偷瞄卓裕的脸色。
林延扬着笑脸和姜宛繁套近乎,“嫂子,满姨她们昨天还夸你,说你店里的东西每一件都漂亮。”
“她俩那天买什么东西了?”姜宛繁费劲思考,“可能是我忘记了,不过,喜欢就好,欢迎下次再来。”
林延碰了个软钉子,面色讪讪不再吭声。
一瞬间,卓裕有点恍惚。卓悯敏能在闹崩之后,依然不气不恼,无事发生,召集这一大家子继续唱戏。他既佩服,也觉可笑。
餐桌上,悉数照着他的口味,酒是珍藏的茅台,餐具崭新名贵,真是十足用心。
卓裕只觉讽刺,甚至多配合一秒都不想。他抬起头,直视林久徐,“吃饭之前先谈事,不然我怕自己不痛快。就事论事,按公司规定,我这个级别的请辞,离职需要您批复。林董,明天上班后,请您抽个时间批准。然后我会按照程序,去人力部门交接。”
空气宛如凝滞。
良久,林久徐试图以笑容缓解气氛,“以璐你过来。”
林以璐本不情愿,被林延瞪眼警告,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向你嫂子道歉。”林久徐发话。
“我!”林以璐满脸抗拒。
“道歉!”林久徐提声。
林以璐吓得肩膀直抖,憋红着眼眶说:“嫂子对不起。”
“大点声!”
林以璐觉得面子丢尽,崩溃地哭了出来,“干吗呀,我又不知道她不能晚上开车。这不是没受伤吗,坏了的车赔给她不就好了。”
卓裕目如利刃,平静说:“她只不过是出了场车祸,半辆车报废,而你,丢了面子。”
僵持之下,卓悯敏毫不手软,扬手竟给了女儿一巴掌,“我看是把你养废了!”
响亮的皮肉声撕烂最后的和谐,林延第一个站出来:“一家人至于吗?!”
卓裕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利落点头,“至于。”
姜宛繁始终冷静,在他身后冷然看着一切。
林延怒火中烧,抬手指向卓裕身后,“你这女人真是有本事啊,这才多久,把我家挑的鸡飞狗跳。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你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这里站着的,没一个有你心眼多!真是演的一出好戏呵。”
卓裕的脸色已难看到极致,更袒护地把姜宛繁拦在身后,反手甩开林延抬在半空中的手指,警告道:“把手收回去。”
他的眼神压迫、阴鸷,林延喘着粗气,渐渐露了怯,往后退开两步。他不再硬碰硬,抹了把额上的汗,继续说:“她自己主动提出是顺路,以璐根本没有强迫她。颠倒黑白可真有你的。”
姜宛繁冷冷看他一眼,亦是不疾不徐地反驳:“她没求吗?你问问她自己。”
林以璐抽噎着大声:“你可以不答应的啊!我又不是非要你送不可!”
卓悯敏怄气,“闭嘴!”简直愚蠢,不打自招。
林延索性把话全盘托出,“还狡辩是吧!好,别怪我这个当弟弟的不顾情面。大哥,我有同学就是平宁车险的副总,我找他问了,当晚去现场处理的保险专员检测过,路况、车辆都没有问题,车头有目的地往路灯杆上撞,还避开了驾驶座那一边,这就是人为,她故意的!”
姜宛繁神色没有半点波澜,像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原因不用我多说了吧。她陷害以璐,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为了逼你离开‘兆林’!和我们断绝往来!”林延恶狠狠地盯着姜宛繁,得意哼笑,“你真是一个高手啊,我还真心为你着想,想让你进公司,把晏修诚引荐给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家的?”
姜宛繁当即反问:“我凭什么要报答?你又给过我什么恩惠?”
“你!”林延哑口无言,恶脸相向,“到现在还嘴硬是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卓裕。
卓裕的脸近乎风雨飘摇,他甚少有这般气势凌厉不收敛的时候,冷傲,心寒,可以解读成任何。就连林久徐都觉得屋里透不过气,如被油纸里外蒙住。
沉默维持越久,林延越觉得胜券在握,不免对姜宛繁露出两分得意的笑。
“跟她无关。”卓裕喉结滚动,冷声说道:“是我自己不想陪你们玩了。”
姜宛繁忐忑到半空的心骤然落地,扬起一圈雀跃的尘土。她忍不住侧目,花了九成耐力才压制住上扬的嘴角。
卓悯敏洞悉人心,知道大势已逆。她终于开口,并且一语直指要害,“既然留不住,那就按公司规定来。你签订的所有分红协议、保险合同,你参与的一切项目的有效期只在人事存续期。擅自做主,还要赔付不小数额的违约金。你的绩效,工资,你的手下,司机,一切可供调派的人脉、资源,通通不再作数。”
掉针可闻的安静,漂浮着尖锐冷肃的暗箭。
卓悯敏才是这一家人里的高手,她太懂得一个男人的脸面需要倚仗什么,尤其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她直白也残忍,是告诫,亦是威胁——
当你一无所有,你拿什么去爱人。
今日的沉默暂停时刻特别多,如循环,每一次都把形势无声转向另一种可能。
正在卓裕消沉僵持之际,他手机清脆一响。
低头一看,新消息提醒。
姜宛繁:“我有,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