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膀上湿透的衣料,头发上凝滞的雨滴,容颜难掩的倦色,都是“真诚”的佐证。
姜宛繁的心跳和雨刮器一样快。
她脱口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卓裕愣了下,笑得很勉强,“伤心了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姜宛繁解释说:“你能休几天?我可以带你在镇上转转。”
卓裕想了想,“两天。”
姜宛繁说:“那我们先去宾馆开房。”
卓裕看她一眼。
不过姜宛繁没察觉,这不是什么正经话。
开好房,领了磁卡,卓裕坚持送她回家再过来。外边暴雨如注,姜宛繁没拒绝。
下车前,她说:“记得路吗?掉个头笔直开,第三个路口左转。你别转错了,有个路口在修路。”
“好。”
“你还是开导航吧,就导‘丹心宾馆’。”
“担心我啊?”卓裕问得直接。
姜宛繁哑然。
卓裕笑,“我记性好,不会错路。以后我们自驾出去玩你就知道了。回去吧,早点休息。”
尾灯渐远,姜宛繁才反应过来……
她在他的“以后”里。
雨下一夜,妖风阵阵,早上总算停了雨,但云层压得厚实,裹了一层灰袍子似的,手机弹出几条黄色预警,提示48小时内有暴雨。
姜弋打着哈欠走出卧室时,被一桌稀饭油条吓了跳,“姐你起这么早?准备出摊卖早餐?啊对了,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姜宛繁呵了呵,“我昨晚没回来,你找都不找一下的是吧?”
姜弋震惊,“你昨晚没回家?!干嘛去了?爸妈知道吗?放心姐,我先给你保密。”
吃早餐的时候,手机搁在桌面上,她拿起又放下,解锁几次又给摁黑。
卓裕醒了没,宾馆不含早餐,旁边巷子里才有米粉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着地方。
姜宛繁心不在焉,姜弋滋溜溜地扫荡观察。
“你总看我干什么?”姜宛繁被盯得心烦。
“我刚看锅里还留了份早餐。”姜弋无辜道。
姜宛繁面不改色,“给爸留的,待会我送去医院。”
时间还早,姜宛繁磨蹭到八点才出门。又在宾馆坐了十分钟,这才给卓裕打电话。
姜宛繁转过身,卓裕一手拎着袋子,黑衣黑裤,一身清爽地站在宾馆门口。
“这么早?”姜宛繁视线一低,“买早餐去了?”
“啊对。”卓裕给她看,“这个叫什么?那阿姨介绍的时候我有点没听懂。”
“油团,糯米做的,里面包了红豆沙。”姜宛繁问:“咦,你没尝尝米粉吗?是我们这的特色。”
卓裕笑,“你带我去?这边的阿姨很热情,问了我好多,但我有点听不懂方言。”
姜宛繁没多想,“那明天我早点过来。”
“这是你给我带的?”卓裕指了指她拎着的保温袋。
“早餐多做了些,就给你带了份。”姜宛繁说:“就一些米粥,你想吃吗?”
两人边聊边回到房间,卓裕走后边,手拦着门板,没有关门。
姜宛繁狐疑,“你这衣服,怎么这么皱?”
“我昨晚洗了。”卓裕把保鲜盒揭开,闻着食欲飙升,“拿吹风机吹了两小时。”
临时起意过来的,换洗衣物都没带。这衬衣带点真丝面料,估计是不能再穿了。卓裕不在意,“先凑合这两天吧。”
“不用凑合,忘记我做什么的了?”姜宛繁扬扬眉。
“你给我做衣服啊?”卓裕作势起身,站直后双手自觉打开,神色愉悦道:“来吧,量尺。”
他的肩膀舒张,能清晰看到硬朗的身形轮廓。衬衫过了热风有些缩小,贴合着背脊腰线,好身材一览无遗。
她声线清浅,撩得卓裕心尖如落轻羽。
“忘掉。”卓裕低声:“我最近有健身,应该比上一次更好了。”
安静里,对视间,再多一秒就能听见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手机响,缓和气氛。
姜弋发来了微信语音。
姜宛繁没多想地点了下,少年音质清亮——
姜宛繁懵了,慌忙点屏幕。
结果点中第二条语音——
“你在家心神不宁的,早饭都没吃几口,得了相思病一样!”
“……”
姜宛繁抬起头,卓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多说什么,自然而然地喝起了米粥。
他吃相很好看,碗勺不发出丁点声响,还剩最后一碗底的时候,直接端碗喝完。不用言语的刻意夸赞,就能让人相信,他是真的喜欢这碗米粥。
姜宛繁刚放松了些。
卓裕忽然叫她的名字,“姜宛繁。”
“嗯?”她莫名。
“你是记得每位顾客的三围尺寸,还是,只记住了我的?”
他好像很想要一个答案。
姜宛繁倒也没欲盖弥彰地找借口,“特别好的或者有异于正常的,我会记得深刻些,是职业习惯。”
“那我是哪一种?”
姜宛繁看他一眼,轻声:“特别好的。”
她目光清澈又坦诚,像一注抚慰剂,撩得人筋骨绵绵。卓裕被她注目得胸腔膨胀,抵御不住地稍稍别开了脸。
姜宛繁指了指床边的外套,“穿上走吧,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天她能开车,在卓裕的车上摸索适应了会,驾驶就很顺畅了。
“你住的地方就是镇中心,霖雀不大,山多水多,现在仍有一部分人是住在山上的。”
卓裕:“主要的经济产业是刺绣?”
“对。”姜宛繁打左转灯,“不像镇湖,鹿城这样的名气,没有形成规模,年龄稍长点的都会绣,也有厂商过来收,但价格一般都很低。”
二十分钟车程,还走了一段小路。
到目的地下车,一座很普通的自建房,入门是个大平院,门口依稀坐着几个老人在做绣活。
姜宛繁熟稔打招呼,“阿婆。”
老人戴着头巾,粗布厚袄子,能看见上头精致繁复的花纹。笑起来满脸褶,目光朴质。
姜宛繁弯腰俯身,看她们手里的绣品,对话用的乡音,卓裕听不懂。山间氤氲朦胧,四周围山,就这么看着,也是一幅绝美风景。
不多久,老人们都笑眯眯地看向卓裕。
姜宛繁也跟着看过来,神色微闪,双颊赧然。
卓裕走过去,拣起掉在地上的一板线团,递还给老人,又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阿嬷,您绣得真好。”
听懂了,阿嬷笑得眼睛眯成缝。
姜宛繁又带他往屋里走,卓裕看清后,愣住。
除了竹签、丝线、织架这些工具,屋里待的人,有点不一样。或佝偻,或矮小,还有一个,只剩半截身体,空荡荡的裤管扎了两个结。
“来了啊姜姜。”大家乐呵呵地打招呼,并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来而不自在。
姜宛繁走过去聊了聊,拿起两把绣扇给卓裕看,“好看么?”
“栩栩如生。”卓裕不敷衍,接过仔细端详了会,惊讶,“竟然是平面的,看着像立体的。”
姜宛繁很得意,“小水绣的。”
就是那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男孩儿。
卓裕猜到什么,问:“是你把他们聚在一起。”
姜宛繁嗯了声,“阿嬷们年龄大了,做不了重活,家里没人照应都挺可怜的。我给她们找来工具,绣好的东西,我再帮忙找渠道销,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那些小衣服很漂亮。”卓裕指着架子左边。
“啊,那个不卖的,给精神病院做的。”
“精神病院?”
姜宛繁给他搬了条小竹椅,示意他坐,然后说:“虽然他们生病了,精神不正常。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对美的认知是共通的。”
姜宛繁笑了笑,“就像身体本能,看到花儿会高兴,闻到花香会舒畅。我们每年冬天都做一次衣服捐献,过新年,穿新衣,图个好兆头。”
卓裕看着她久久不言语。
姜宛繁被阿嬷叫去,卓裕目光追随,眼底有些热。
外面,阴云压得低,厚滚翻涌,但雨就是不下来。
姜宛繁要在这待一晚上,把这一批外销的绣品清点拍照。她让卓裕回宾馆。卓裕很直接:“我能和你一起待在这吗?”
姜宛繁为难道:“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好。”卓裕不死缠烂打,“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他说话的语气,嗯,有点乖。
姜宛繁笑,“好,那你别吃早餐,等我带你去嗦粉。”
吃过晚饭,卓裕就开车回镇上了。
这才五点,天已黑透,气压极低,吹得风竟然带着热乎劲,让人浑身不适。
把车停到“丹心宾馆”,秘书的电话打了过来。
“裕总,您,您是出差了吗?”秘书小声道:“小林总说您没按流程汇报,林董有点……不高兴。”
卓裕淡淡应了声:“嗯。”
秘书紧张巴巴地问:“那明早的例会您能来参加吗?”
“不能。”卓裕言简意赅。
秘书快哭了,她没法交差啊。
卓裕无所谓的语气,“林董问起,你就说我追人去了。”
“啊?追、追谁?”
卓裕带着明确的真心,笑着说:“他嫂子。”
电台正播报天气:“我省17时起,有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气象台发出西南部雷雨大风黄色预警信号……”
卓裕看了眼窗外,风流云散,树枝逆风折腰,像剑正酝酿出鞘。“啪”的一声响,豆大的雨滴黏爬在挡风玻璃上,又凶又疾。
这三个字的答案,本是半真半假的戏言。
卓裕从未想过,它竟像这滂沱的预警一般,于这雨夜,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