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翩翩的语气不紧不慢,每说一个字,手中的铜线就往胡臻的脖颈里勒进去一寸。
这宛若凌迟一般的痛楚,让人痛苦无比,却又不得不保持着神志的清醒。
胡臻不得不张开了嘴急促地呼吸,眼睛直直盯着应翩翩收紧铜线的手。
亲人被残忍地杀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心底最为创痛的经历,甚至连清晰地回忆都很难做到,更不用提去一次次研究和学习那杀人的招数,钻研自己亲人的死法。
胡臻没有想到,应翩翩竟然能够破解他的招式,更加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输在了这上面。
怔愣片刻,胡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好,好,好,你够狠,也够聪明!应玦……应玦……”
笑声渐渐停下,胡臻反复念着应翩翩的名字,唇齿间带着恨不得食肉吮血的仇恨。
应翩翩看了他一会,却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道:“你听。”
胡臻剧烈地喘息着,整座宫殿里静寂了片刻,只听应翩翩轻轻地说:“外面的厮杀声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那些叫嚷、奔跑与兵刃相击的声音,全部都消失的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风雪簌簌,落满宫廷。
胡臻脖子上血流如注,他却用手捂住脖颈,一点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努力在应翩翩面前保持住尊严。
他喘着粗气说道:“你做了什么?”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道:“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不太信任,上次却偏生进言让我疏远七合教,我当时就在想,你的目的会是什么?”
“忠心直言,又或者是挑拨离间?不,都不是。”
应翩翩微笑着说:“你是摸透了我的脾气同黎慎礼截然不同,你知道,你越是这样说,我反而就越要将计就计,故意在表面上装作不再倚重七合教的样子,以麻痹敌人,却暗中带他们进宫,委以重任……”
胡臻的脸色微变。
“所以,你为何想让我带七合教的人进宫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在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应翩翩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宛若晨星:“胡臻,我猜的对吗?”
——他居然连这个都所料不差,竟然致使自己全盘失算。
胡臻一阵暴怒。
比起计划本身被人识破,应翩翩表现的越是聪明,越是优秀,越是更加让他气愤不平。
他恨不得应钧和善化生出个残疾,生出个傻子,生出个早夭的短命鬼!这才能证明,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他们是会遭天谴的!
可为什么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人所愿?
怒气竟支撑着胡臻猛地跃身而起,想要扑过去狠狠扼住应翩翩的脖子!
可是没等他到近前,应翩翩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的铜线一绕,说道:“趴下。”
胡臻只觉得脖颈剧痛,顿时失了力气,真像应翩翩呵斥的那般,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
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但是一时半会又不会立即死亡,只恨的咬牙切齿。
他成功除掉了应钧,却没有如愿得到善化公主,于是将满腔恨意都转移到了应翩
翩的身上,若不是善化公主生了这个儿子,若不是她要保护这个累赘,她根本就不会死!
可是现在,没有成功把应翩翩除掉,自己却走到了穷途末路这一步吗?
难道真要留着这小子,让他坐拥天下,万民称颂不成?!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胡臻就觉得无比的痛苦,这种绝望甚至比死还没有办法承受。
应翩翩慢慢地踱到他身边,轻佻地用靴子踢了踢他的头,踩上胡臻的脸问道:“心里难受吗?”
未等胡臻言语,应翩翩已经在他的身边蹲下,握住他的右臂抬起来,端详着胡臻手上厚厚的茧。
他轻飘飘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到我父亲被杀死的场景。”
“有一次的梦中,我看见了那双杀人的手,我想看清楚一点,却怎么都无法靠近……”
应翩翩温柔地笑道:“就是这一双,今日可算见着了。”
胡臻的喉咙里猛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嚎叫,银光一闪,应翩翩竟然已经将他的右手齐腕斩断。
他将那只断手一脚踢了出去,紧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砍断了胡臻的左手。
“这样,以后的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应翩翩轻轻地喟叹了一句,温柔而天真的笑意之下带着深沉的狠辣,他的匕首慢慢划到了胡臻的下颌处,又问:“你说,你这条管不住的舌头,是不是也该丢出去喂狗了?”
他竟似是想亲手把胡臻凌迟分尸。
胡臻疼的满头大汗,看着应翩翩的刀锋一点点地逼近,目光之中的愤恨变得更加扭曲。
但转瞬想起了什么,他目光忽然亮起,脸上竟然慢慢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他哑着嗓子,幽幽地说道:“陛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池教主为什么还没有来吗?”
应翩翩的手下意识地一顿。
胡臻想笑,却咧了咧嘴就剧烈咳嗽起来,窗外的雪光随着身体的颤抖在他脸上微微闪烁,衬得他神情诡谲:
“陛下先天不足,常食梨水养肺,但边关土地贫瘠,气候苦寒,难结梨子。最后,是有人寻得一处温泉,发现那里地气温暖,才在泉水边种出了一棵梨树,以供陛下食用。”
“而那泉边还生有一种苔藓,叫做‘漆葵’,此物无毒,但以人体为蛊,与男子精血混合在一起,却能够化去人的内力
,使之逐渐成为一个四肢僵直的废人,对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威胁越大,却对承蛊者没有伤害。虽然这样能够发挥的药效极其微弱,但经年累日,总有效力,若是再遇沉香木的香气,更可一举激发,越是动情,内力消失的越快。”
胡臻话说的越多,脸色越是煞白,可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恶意:“听闻池教主武功高强,百毒不侵,轻易无人可以近身,更是洁身自好,从未与其他人有过亲热之举。陛下,你说说,当他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样的算计,第一个会怀疑谁?”
这是胡臻的最后底牌,原本他还想留着好生利用,却没想到自己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已经败在了应翩翩的手里,于是出于报复之念说了出来。
胡臻经过处心积虑的算计,利用应翩翩给池簌下了这样的毒,用心实在阴毒之极,他不但要让池簌成为废人,而且还为他剩下一击之力,专门留给应翩翩。
应翩翩猜到了胡臻故意安插人手混入七合教教众之中入宫,但却没有猜到,胡臻埋在七合教中杀伤力最强,也最不会让人察觉到的那步棋,竟是池簌。
胡臻盯着面前的虚空,有些恍惚地笑了起来:“你那么的喜欢一个人,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你心爱的人却只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幸,这样的背叛所产生的仇恨,大约要比爱更加深刻百倍吧——就算死了,也要把那个人一起拖进地狱,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和她一起纠缠下去……”
应翩翩道:“你想让池簌怀疑我有心将他铲除,然后恨我,来杀我?”
“恰恰相反。”
胡臻却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在提醒你先下手为强,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因为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几种药合在一起,最毒的就在于会一点点将内力化去,而且全无解法,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慢慢地,又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废人,心中的恨意也会在点滴绝望中越积越深。
应翩翩坐上皇位,他会依旧像以前一样信任这样的池簌吗?就算是信任,池簌能够给他的助力也会越来越少了。
而对于池簌来说,他会相信应翩翩对这样的事情全然不知情吗?会不会在变成废人的痛苦中变得多疑暴躁,甚至对应翩翩产生怨恨?
无论怎样,他们两个人最终必然会有一个人死去——死在对方的手里。
胡臻越想越觉得美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
“应玦啊应玦,你还觉得我卑鄙龌龊吗?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想活下来日日痛苦追思,还是要当个痴情种子,在池簌手里送命,哈哈哈哈哈哈!”
应翩翩沉默着。
胡臻一边大笑,一边费力地吞咽着。
他的唇边有不断冒出来的血沫,看似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实际上,胡臻悄悄咬破了藏在口中的药囊,正咽下里面藏有的灵参汁液。
这使他在短暂的时间内恢复了一些精神,趁应翩翩出神之际,胡臻猛然暴起,两截露出白骨的手腕向着应翩翩的双眼戳去。
应翩翩本能一闪之际,胡臻竟悍然用残肢一夹,将钢线的另一头从应翩翩手中夺过,跟着身形如风,不顾疼痛纵向窗口。
他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胡臻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就算死,他也要看到应玦和池簌的结局再死,就算死,他也不会死在应钧的儿子手中!
眼看就要成功越窗而出,胡臻感到了背后一阵刺脑袭来的寒意。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猛然向前一伏,长剑从他头顶划过,“砰”地一声将虚掩的窗子钉紧合拢。
应翩翩随后也到了,面色冷冷地挡在了胡臻的面前,竟然好像丝毫没有被对方刚才透露的消息扰乱心神。
胡臻有一瞬间的错愕。
应翩翩的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躁怒之色,慢慢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恨你?”
胡臻有些不安,因为他发现,应翩翩的反应完全不在他的预计之内,他的计策明明是天/衣无缝的,所以这种脱控感让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应翩翩轻蔑地笑了笑。
他从窗棂上拔出剑,剑影在黑暗与飞雪中入流虹般斩向胡臻。
“自以为是的付出,不可理喻的仇恨,只会藏在暗处鬼鬼祟祟玩弄阴谋的懦夫!你根本不配获得任何的感情,只是令人作呕!谁会和你一样?别把我们想的和你一样!”
应翩翩冷斥道:“你先下地府去吧!”
胡臻的双腕已经被他斩断,仓促之间运起内力,向着应翩翩胸口击去,应翩翩竟然根本不躲,宁可受伤也要将他一击毙命。
就在此时——
大门“砰”地一声敞开,在夜风与飞雪中掠入一道惊鸿般的人影。
同时,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就已经扑面而至。
胡臻口中鲜血狂喷,踉跄退出数步,最后勉强能够聚焦起来的目光中,看见一名男子出现在了门口。
双目明湛,从容出尘,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虽然光华内敛,含威不露,但自见英雄气概。
——是池簌、是池簌……
这个他费尽心思谋划,以为终于谋算成功了的绝世高手!
胡臻脸色灰白,气得浑身颤抖,他不能相信,无法接受,不禁咬牙狂吼道:“不可能……你们,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如此周密的计谋还会失手,为什么这两个人并未如同他想象的那般相互怨恨残杀?
明明应该这样的!应该这样的!
胡臻目光涣散,几乎已经不能视物,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颤抖着抬起手来,一切却又尽数成空。
痴迷半生,执着半生,怨恨半生,却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胡臻又气又恨,又是不解又是不甘,胸中一窒,一大口鲜血喷出,双目圆睁,重重倒地而亡。
随着他的倒下,池簌和应翩翩的中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池簌看向应翩翩。
飞雪之后,对方的广袖与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如同翻云覆雨,波澜万重。
一往无前的应玦,宁折不弯的应玦,九死未悔的应玦。
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此生峥嵘,在生与死之间,他从来没有中间路可走,若胜,则名动天下,若败,便永不超生。
这一路坎坷,如今,风波定,沧浪平,虽然有所遗憾,但又有何不喜?
池簌
的身体微微一晃,应翩翩已经大步走过去扶住了他,两人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池簌伸手摸上应翩翩的脸,问道:“受伤了吗?”
“你感觉怎么样?”
应翩翩紧盯着他,问道:“你的内力……”
他眉头皱着,表情焦灼,与刚才面对胡臻时的冷酷全然不同,可是同样让人心生喜乐,怎么看也看不够。
“别难过,就算真的成了废人,我还是皇后呢。对吧?”
池簌居然笑出了声,侧过头去,一如既往温柔地吻住了应翩翩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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