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地一孤啸

傅寒青心中思索着寻找应翩翩的方法。

这要是在京城之中,他能够调配不少下属前来帮忙寻人,但眼下出门在外,除了皇家侍卫,普通臣子能够带出来的人手有限,傅寒青看了看外面茫茫的雨幕,先去找了淑妃。

他这个大姑母久居深宫,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来到宫外之后,规矩不那么森严,就方便多了。

淑妃听侍女禀报傅寒青过来看她,还觉得很高兴,立刻把侄子宣了进去。

她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听你表哥说,你上次受的鞭伤未愈,连这次的狩猎都没有参加。我这里正有几瓶凝玉膏,要打发人给你送去,你既然来了,就自己取走吧。”

傅寒青甚至来不及向她道谢,急切地问道:“娘娘,您能不能把负责保护您的亲卫借给我用一用?”

淑妃怔了怔,微微蹙起蛾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傅寒青道:“刚才阿玦出去狩猎,遇上风雨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我只怕他会有危险,想亲自带些人出去到草原深处找一找,五殿下已经歇下了,只好来请您借点人手给我。”

傅淑妃一听差点气笑了,简直不知道该说这个侄子点什么好。

她巴不得应翩翩直接死外面回不来了,现在傅寒青竟然想问她借侍卫去救人,开什么玩笑!

淑妃道:“不是失踪了好几个人吗?十皇子也在里面,皇上都已经派兵去找了,还用你来添什么乱!回去安生等着消息吧。”

傅寒青道:“他们未必有我经验丰富,而且不可能只寻找阿玦一个,我想带人去草原深处找一找。”

傅淑妃皱起眉头,有些严厉地道:“糊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段日子给咱们家带来了多少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现在早已经掰了,他就是我们的敌人。我没有施手段对付他就已经不错了,你却还想要救他?”

傅寒青道:“他只是在赌气!或许我这次找到他,我们就和好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猪油蒙了心!

傅淑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有句话不是叫‘祸害遗千年’吗?那小子本事大得很,他死不了的,你还是回去吧。万一你因此遇上什么危险,你的父亲岂不是要怪我。”

傅寒青本来就心情烦乱,再加上担忧,听傅淑妃这样说,知道这事是没戏了,气往上冲,索性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傅淑妃一拍桌子,怒道:“没规没矩的,你做什么去?还不给我站住!”

傅寒青淡淡道:“娘娘不肯帮忙,那我自己找便是了。”

傅淑妃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雨,你自己去,是想死吗?!”

傅寒青猛然转身,冲口而出:“就是因为知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雨,我才不能再撇下他一个人!”

这句话出口之后,他自己也怔了怔,随即竟觉得眼中一热,一股无比酸楚心疼的感觉涌了上来。

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欠了这个人那样多。

眼看姑侄两人就要闹僵了,外面忽然有个有些阴柔的男子声音响起:“娘娘,汪云求见。”

傅淑妃绷紧的脸色稍稍一缓,仍是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进来吧。”

傅寒青听到这个声音,脸色却更加地不耐烦。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汪云,此人也是个宦官,原先在魏贤妃宫中伺候,后来因为针灸之技极佳,便被淑妃看中,要到了自己的宫里。

他精于后宫争宠倾轧的伎俩,最会谄媚逢迎,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下作主意,偏生傅淑妃很吃这套,对汪云十分倚重,傅寒青却是见到这种不男不女的家伙就觉得厌烦。

但这一回,汪云竟然没有给他添堵。

这名宦官长得十分俊秀,进来之后,分别对淑妃和傅寒青行了礼,劝说道:“娘娘,既然侯爷执意要去找寻应大人,您是劝不住的,不如就借给他一些亲卫吧。”

傅淑妃皱眉道:“怎么连你都这样说?”

汪云面对着傅淑妃,傅寒青则站在门口,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汪云便使了个眼色,说道:“毕竟侯爷急着找人,决心坚定,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担心着急的不还是您吗?”

他是傅淑妃的心腹,也知道针对应翩翩的计划,这样说想必是有了其他主意。

傅淑妃犹豫了一下,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真是冤孽,既然有汪内侍说情,那就让红袖带你去调拨人手吧。”

傅寒青行礼之后,快步而去,傅淑妃这才横了汪云一眼,说道:“你劝我放寒青去救应玦,那咱们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你在打什么主意?”

她的语气中有几分责怪,却不严厉,显然对这名心腹很是喜爱。

汪云说:“镇北侯显然已经铁了心这样做,娘娘就算是阻拦也没用,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都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七合教那些人若是有点真本事,怎么也该得手了。就算不济……”

他微微一笑:“奴才还有后续的安排。”

汪云将他的计划一说,淑妃思量片刻,不禁也笑了起来,说道:“你啊,点子可真是不少,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傅寒青借到了人之后,一刻也没有再耽搁,一行人骑着快马,冲入了黑暗的雨幕之中。

他远远看到了有两队军士打着防雨的灯笼正在寻人,那想必是皇上派出来的,但傅寒青并没有过去同他们汇合,因为他其实并不完全信任这些人。

他亲自带人不断向着草原深处走去,随着越来越深入,傅寒青又在地上发现了雨水没来得及冲走的熊爪印以及一些乱箭,心中不免更加担忧。

浑身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的湿透,但傅寒青一点也不在意,他急切地盼望着能够找到应翩翩,确认对方平安无事。

他心中还抱着幻想,希望这会是他们关系缓和的一个契机,应翩翩会重新回来和他在一起。

或许这很难实现,但除此之外,傅寒青完全无法接受和相信事情还会有其他的可能。从小就是这样,他努力去做、迫切渴望的事情,一定会成真的。

傅寒青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大叫道:“侯爷,前面好像有人!”

傅寒青心中一动,连忙纵马向着那个方向疾驰,果然看见黑暗中,有个人一瘸一拐地向着这边走过来,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十分心疼,连忙下马,几步冲到对方面前,一把将人扶住。

那人是黎慎礼。

傅寒青当时满心的失望几乎都遮掩不住,下意识地把手松开。

偏生黎慎礼坡下爬出来之后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见有人过来救他了,几乎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放在傅寒青那边,冷不防对方一松手,他顿时摔了个大马趴。

黎慎礼:“……”

太惨了,今天的一切实在都太惨了。

傅寒青干咳一声,连忙又将他扶了起来,询问道:“十殿下,您没事吧?”

黎慎礼本来想说什么,忽地便猛然想起,傅寒青是傅淑妃的侄子。

他脑海中闪过被傅淑妃提前叫走的黎慎韫,以及方才那场令人后怕的追杀,心中生出防范之意,故意掩盖了自己的虚弱之色。

黎慎礼淡淡道:“还好,方才迷路时不慎摔下了一处缓坡,马受惊逃跑,我又走了不少路才来到这里,确实是有些累了。”

傅寒青便问道:“那您可曾见过应玦吗?”

黎慎礼皱眉道:“之前他是和我在一处的,不过后来分开了,你们还没有找到他?”

傅寒青找了这一路,虽然没找到应翩翩,但也总算见着了一个说是见过他的人,连忙道:“殿下可否告诉我你们是在何处走散的?我们也好顺路寻人。”

黎慎礼原本对傅寒青十分防备,这时看他确实不像来加害自己的,而是真的想找到应翩翩,不由看了对方片刻。

他哂笑道:“你还要找他?我怎么听说你们都闹得势如水火了。傅侯倒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说罢之后,黎慎礼随手指了一名侍卫,道:“把你的马给我,我带路,走罢。”

任谁好不容易从大雨中找到了同伴,恐怕都不想再穿着湿漉漉的衣服,重新折回去走一遍回头路寻人,傅寒青没想到黎慎礼竟然答应的这么痛快,还怔了怔。

应翩翩……似乎比他想的要更加招人喜欢。

一行人随着黎慎礼又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找到了之前他与应翩翩分开的那一处草坡。

黎慎礼指着草坡道:“当时我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就滚到了坡下,应玦应该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你们好好地搜查一下吧。”

傅寒青低头查看,只见这处山坡上的草深而密,而且坡度不低,黎慎礼自己从底下爬上来,又坚持走了那么远碰到他们,而且还能在黑暗中记住这些路,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看来这位平素好像庸庸碌碌的十皇子,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但奇怪的是他今天的态度,竟一下子好像不打算隐藏自己了似的,难道是因为迷路受到了刺激?

傅寒青心里有些生疑,但无暇细想,吩咐人将黎慎礼送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找寻应翩翩的踪迹。

*

【按照当前剧情发展与原书写作逻辑,新剧情已生成!】

将黎慎礼甩开后,应翩翩拨马回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系统给出的全新剧情快速在他脑海中划过。

剧情大致就是说,因为应翩翩心中怀恨黎慎韫挑拨他和傅寒青之间的关系,害得他和傅寒青不能相守,因此故意在狩猎的时候暗算黎慎韫,反而导致恶熊暴走,把他打伤。

应翩翩受伤之后,又在暴雨中迷路,情况十分危急,幸好这时,重情重义的主角赶到救了他,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一同过夜,并用身体为他取暖。

一夜过后,两人旧情复燃,重归于好,傅寒青带着应翩翩回到营帐。黎慎韫也大度地原谅了应翩翩的过失,应翩翩惭愧之余,选择了跟傅寒青一起前往军营,向黎慎韫效忠。

——这样的剧情,十分符合他在原书中的人物设定,如今却已经不可能是他的剧本。

【请宿主积极作恶,争取解锁改变剧情权限!】

趴在坑底的黎慎礼已经无法看见,身后那些追兵乱箭并非被应翩翩引开,而原本就是全朝着应翩翩去的。

眼看他还打算跑,大雨之中,似乎有个人冷笑了一声,随即一条黑沉沉的铁索从他身后“呼”地一声袭来。

应翩翩纵马不停,同时闪电般地背手抽剑出鞘,身体侧转,竖剑一挡,铁索顿时缠在了剑身上,两相摩擦,火花暴溅。

这一挡精准无比,力道方位都恰到好处,沉重的铁索被应翩翩翻腕一甩,反向折回,重重抽向对方面门。

随即,应翩翩长剑未收,借着被铁索击打之势剑身微斜,向下劈出,但听黑暗中“擦擦擦”三声轻响,竟有三枚暗袭来的禅珠被倏然劈作两半,掉落在地。

他脚在马鞍上踏步一跃,腾身而起,“白鹭点水”、“雁阵斜飞”,两招化运,手中寒芒刺破重重雨雾,竟然反客为主,向着身后追击的杀手抢攻。

一道雷霆划过半空,剑身上乍然一亮,如同一道光华潋滟的霓虹,千万雨珠支离破碎,雷鸣与骤雨声中剑势连击,旁边不禁有几人发出惊异的轻呼声。

——他们都低估了这位贵公子的武功和胆识。

眼见应翩翩那森寒的剑气已经逼至眼前,被袭之人迅速拔刀格挡,却冷不防应翩翩剑势猛然一沉,转到下方架住了他的刀,同时靴子在马颈上重重一踢,大笑道:“谁要跟你们纠缠……再见了!”

那马儿吃痛大惊,人立长嘶,险些将马背上那人甩下去,此处道路狭窄,它这样一挡,后面的杀手们一时便也被堵住了。

应翩翩则借着这一脚的力道,掠身疾退,在半空中倒翻了个跟头,撮唇作哨。

他的马折返回来,恰好接住了他,应翩翩调转马头,双腿一夹,扬声长笑,绝尘而去。

他的主动出击打了这些刺客们一个出其不意,竟真的让应翩翩趁乱逃离,可是气候却愈发恶劣,迎面狂风如海潮般迭迭涌来,不肯休止,连带着那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也令肌肤生疼。

四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应翩翩只能凭着直觉马不停蹄地向前,仿若一直要奔逃到世界尽头。

这种磅礴浩大的自然之力最是令人畏惧,身处其中的渺小生灵便似沧海一粟,微不足道,随时都会在巨大的压力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真的是,太狼狈了。

应翩翩狂奔之际,偏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想起了自己曾见到的一只野狗,当时也是风雨大作,那条狗浑身的毛紧紧贴在身上,在野地里逃窜。

应翩翩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然后他就忍不住迎着风雨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几乎不可自抑。

天地渺渺,苍茫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苦苦挣扎,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问他——

“当初的选择,你后悔了吗?”

不肯臣服,不肯顺从,不肯选择那条通往光明的坦途,而是一定要反抗,一定要踩上一条死路,头也不回地走到黑。

不累吗?不痛苦吗?

如果现在回到重生的那一天,如果还有一次机会……

应翩翩冷笑一声。

他不需要。

他应玦豁得出去也输得起,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长什么样,就算是当初选择跟傅寒青在一起,他如今也没有感到多么懊恼悔恨。

伤可以,死可以,让他乖乖听话,不可能!

这时,一阵低低的咆哮声传来,应翩翩猛然勒马,隐约借着模糊的光线看去,只见是那头执着的灰熊也迎面追了过来。

应翩翩不惊反笑,说道:“好,来的正好,我也累了。伤在你手里可以,让后头那帮人得意可不成。”

他翻身下马,轻轻一拍马背,示意让自己的爱马自去逃命,同时喝道:“来吧!”

灰熊辨认出了他的位置,咆哮一声,猛扑而至,应翩翩用剑格挡,却手腕一麻,长剑落地。随即,灰熊的另一只爪子已经挟杂腥风拍向他胸腹之间。

他踉跄了一下,避无可避,却不闭目,凝视着攻击来到。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一只手抱住了他,将他稳稳按进怀里,带着风雨不动的妥帖。

池簌赶来了。

他一手紧紧揽住应翩翩,同时俯身一抄,捡起了应翩翩落在地上的剑。

应翩翩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到熊吼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愤怒,在大雨中瘆人地回响,浓烈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斥在鼻端。

他从池簌的怀中转过头去,只见对方手中剑势如虹,霎时映照长夜,激荡真气凝成夺目剑芒,令巨熊的脖颈处溅起一蓬飞血。

痛苦的嘶吼声充斥四野,又随着铮然一声长吟过后,四下忽然寂静。

池簌撤手松开了剑,紧紧将应翩翩按入怀里,用力地抱了抱他,在这样寒冷,这样凄伤的雨夜里,池簌仿佛想通过自己的拥抱,传递给他所有的安心和力量。

池簌这一生不长,但却走的很艰难,他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险关,也经历过很多身边之人的死亡与离别。

可从没任何一个瞬间,像这一刻,令他那样的担忧和恐惧,生怕慢了一步,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就会被伤害和夺走。

他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哪怕不计代价,以身相替。

池簌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真的,爱上了这个人。

在无数次的心动中,不知不觉,便已情根深种。

池簌终于将应翩翩放开,按着他的肩膀,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可受伤了?”

对方的手心很热,按在肩上的温度几乎要把人灼伤,应翩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没有。”

他凝视了池簌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顿,方才又说:“你不该来。”

应翩翩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很古怪,不像是责怪,也不是口是心非的推搪,反倒带着几分怅惘,几分叹息。

他仿佛永远都藏着那么多的心事,让人想要探究,然后不知不觉,就一头栽进去了。

池簌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见他鬓发凌乱,满脸都是雨水,身上更是沾着泥污血迹,比平日里不知道狼狈了多少,却更加令人觉得心中怜惜。

他不禁抬起手,用衣袖擦去应翩翩脸上的血痕,低声道:“我看到你没有回去,怕你出事就来了,没什么该不该的。不过没想到雨下的这样大,还是有点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看到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觉得很心疼。

我想帮帮你,想让你哪怕稍微可以高兴一些,但每一次能做的,好像又都那么有限。

应翩翩没有说话。

他甚至连马都给放跑了,就是知道这场劫注定逃不过去,索性能少连累一个就是一个,谁料到偏生冒出来这么个家伙,硬是自己凑上来了呢?

但现在周围的一切却又诡异的平静,灰熊已经被池簌杀了,杀手们好像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没有追来,乱箭不再飞射,甚至连风雨都小了一些。

刚才所有的动荡与厮杀,仿佛只是一场荒谬的噩梦,随着池簌的到来而全部消失。

可有的时候,未知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那隐藏在暗处的危险,会就这样退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