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驶离河畔渡口后不久,船身便不再那般摇晃了。他只这样撂下一句清淡如水的话,便慢慢扶着油木的门檐,一点点往前挪着,转而进了距离韵文那最里面的屋子并不是很远的一间。
船是不摇了,可韵文还是觉得胃里翻得有些难受。于是云翠自楼下端着一盘吃食上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半倚在阑干旁,脸上是没有多少血色的难看。这一看可把云翠惊着了,寻了个平稳的地儿将手中的木托盘搁置下来,便急匆着要过来搀她。
韵文摆摆手,示意她莫要挡在她跟前窝着问话,凑近来她反而觉得堵得更难受:“我只是有些害船,小毛病,不打紧的。”
“害船哪里是什么小毛病!”云翠伸手,担心地摸摸她的脸。也许是她的脸因了方才吹风吹得有些久了的缘故,也许是云翠才忙活完不久端了吃食上来,她的脸此刻显得格外凉。
随即她连忙起身,重新将那碗同样是盖得严实的吃食端了过来。“庾夫人方才让小厨房做的梅子汤,还热乎着,害船最是要吃这个了,见效快,女郎你快服下吧。”
梅子汤?她再一次皱了眉,抗拒地将云翠手中端过来的瓷碗往远处一推,“方才你不是已经让人端过了吗?”
可不是已经让人端上来过了,现在那一份还在她屋子里的矮柜上呢,摆得好好的。
云翠疑惑地“啊”了一声:“有吗……那或许是我方才太忙了,没注意到。”
可韵文不知怎么的,脑中忽然闪过了另一个画面,或者说,是另一个人,心里登时莫名其妙有些暖丝丝的,好似久旱逢甘露般。她抬头望向直廊中道那间方才进了人的油木门,提了半口气屏了一瞬:“无事,这不怪你,你一人在下头忙活已经够辛劳的了,我若是再没理由地怨你,倒是我这个两袖无事的闲人的过失了,这话传出去,哪儿还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呀。”
她又不傻。云翠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啊,一个最擅长一心多用还能将每件事儿都能记得牢牢的,当年她祖母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闺房里以一顶众的本事,才将她塞进她的闲听阁里的。不过是给她送个梅子汤,多大点事儿,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她撑着身后的阑干努力站起来,先前又是惊船又是害船的,两腿有些打软。
她想起方才卫籍往回走时也是蹭跺着步子走的,于是也学着他的模样小着步子跺了跺脚,重新抖了抖水玉色的交嵛裙,果然足上的力道的确是比原先要稳上许多了。
云翠重新将那碗梅子汤端到她面前。她隔着瓷碗外边伸手摸了摸,碗身依旧是温烫的,下一刻便缩回了指尖。
五月初的气温不似暖和宜人的四月,衣裙罩在身上有些闷,不会儿整个人便开始热涔。她摸了摸鼻子,用锦帕印掉些薄汗:“你同我方才说了这老些许的话,这些会儿的,你看这船也平了,身上也不难受了还是好端端一个人儿。不过今日未到辰时便起了,早饭也用得早,现在倒是有些饿了。”
她伸长了臂环住云翠的肩胛,昵着贴过脸去,“好云翠,好姑娘,替我去瞧瞧午饭都有些什么,我好等会儿抢得快些!”
云翠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勾着唇笑着拍拍她的头:“这么多年,我这倒是头一回干上寻芳的活儿来,感觉有些不真实哩。”
“不真实?那怎样才算是真实呀。”韵文撅了噘嘴,嗔溺着转了转眼,“既是入了闲听阁的人儿了,那便是我的人儿。你们俩我是少一个都心肝儿疼的,可不许觉得自己不好,若是让身边跟着的侍女们觉得这日子一点过头都没了,我这个作主子女郎的可就罪过大了。”
她笑眯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捧好那食盘:“所以呀,今个儿午饭用些什么?”
云翠被她哄得直捂着嘴轻笑,同她行了退礼后便重新下楼去了。厨房里的庾家下人瞧见她手里那碗梅子汤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也没觉得是什么怪事儿,只当是她吃不惯,或是并没有害船的毛病,抬头让云翠将食盘搁在一旁的案板上,遂继续唾星横飞唠起方才未说完的话来。
“这卫家郎君呀,瞧着年纪也不大,丰神俊朗的一个小郎君,竟然吃梅子汤还要来讨蜜饯和冰块,果然是那等子讲究的人家,比姑娘女郎们还要金贵呢!哈哈哈哈哈!”
云翠搬了个烧柴火的板凳坐在一旁,一面从地上捡了两根细小一点儿的柴火塞到灶下,一面拿了个被厚烟长久熏得有些发黑灰的蒲扇,撑着脑袋听她们说着这些主人家们的轶事儿。
这种场面云翠在汝南那会儿都早就习惯了。下人们多嘴嚼舌头,说得都是些上头主人家的事儿,一个两个的都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她们是亲眼所见一样,黑的给你说成白的,白的给你说成花的。总之甭管是哪个大姓氏族的家里面,平日里碎成细枝末节的事儿要么不被人知道,但凡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出去了,那便是一点儿隐秘都没有了。
家里几百口下人们也是人,一人一张口一人一条舌头,平时除了在家里面干着管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也就只能说些话来解闷的了。不过在她们周府里这种事儿不算多,家里一共没几口人,说来说去也就是女郎的阿兄的那些反逆郎主的事儿,听久了觉着没意思了,自然也就闭口不说了,日子安稳得很。
灶台案板上扬起一小阵薄雾白的粉尘,周围围着的一众人熟练地捂住口鼻,下意识地呛咳了两声。揉面的婆子瞧着也有四十好几的年岁了,手中拿着面棍身上背着棉麻襻膊,啧着声快速抬眼白了眼前的几人一瞬,又将面团往案板上用力一扔。“都是长在灶台上的人,装什么咳用。上回在府里时,就那天俺去采买,俺搁着涝远瞅了眼,也没抹粉呐?俺以为就那些人才会这么挑剔,现在的一些人啊,不中!”
她说的那些人是哪些人,大伙儿自然都清楚。最开始挑起话来的老妈子往腰身上的裙兜上面抹了抹手,学着那擀面团的婆子的语气哼哼:“不过还别说,白面抹粉这事儿还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抹的了的,少把自己当碟菜了。”
她看她瞪着一双眼,吃瘪相像要吃人一样,心里面是开心地不行,舒爽地朝着门口叹了口气,才终于又注意到了在门口灶台底下摇着蒲扇的云翠。她讶然,“呀云翠姑娘怎么还在这里,炉灰恁大当心熏眼睛!”
“哎呀,都是当下人的,唤我姑娘作甚么,我也不敢应啊!”她拍了拍衣裙上一些落下的黑灰,撑着膝这才终于站了起来。“我呀就是替我家女郎来瞧瞧今个儿午饭都用些什么,好将这儿所看见的所听见的都同她说了。你们继续忙你们的,莫需要顾我。”
那几个老妈子婆子听了她这话,一瞬间后脊背像浇了桶井水。擀面的婆子眉眼一横,拿起手边的一个长铁勺就往站在她对面的那个老妈子头上砸过去:“卫家郎君的事儿是俺们恁说得安?当心舌头掉出来,喇血哗哗流!”
那老妈子愣了愣,从地上重新将铁勺捡了起来,刚想扬手重新重重地打回去,愣是被边上的丫头抱住了臂,使劲给她递眼色,硬是将这场闹剧压了下来。云翠也就抱着臂耸耸肩,无所事事地在后厨门前踱着步。她又无所谓这卫家郎君的事儿,她管好她家女郎的午饭便足够了。
无意间朝着灶台旁的窗口瞥了一眼,她这才瞧见先前用炉灰勾的几个菜式的名字,有她家女郎喜欢的焖笋。只是她正准备重新回上楼去将这事儿同她说呢,那油木楼梯旁突然冒出来一个落珠。
“云翠姑娘,我的好姐姐,你就教教我女红吧!”她垂着脑袋,满脸的欲哭无泪,“这是在楼船上面,她躲不开,主母让她绣花。她本就不善女红,我也只比她好上那么一点儿,庶房那两位是绝不可能指望得了的,好姐姐你就帮帮我们吧!”
云翠有些犹豫,回过头来朝着楼梯上边望了望。落珠知道她向来是个容易害纠结的性子,趁她没回过神来,一把挽上她的臂膊拍拍她的手背,“哎呀走啦,你家女郎怯生,你也跟着怯生了,这多不好呀!她是那么一个好心肠好脾气的人儿,不会怪罪你的,不过是去去便回的事儿,指不定你家女郎这会儿还不希望你回去呢!”
她好像有些被落珠这话说服了,转过头来看落珠笑眯眯的眼。船身微微晃悠,她这边才刚刚点头,立刻整个人便被落珠拽飞去庾思莹的屋子里了。
落珠一面在前边跑着,一面在心里琢磨着楼上的情况: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只是若是叫云翠知道,她最敬爱珍视的女郎推了她端上来的梅子汤,是为了另一碗,会不会气得当场昏倒在甲板上。
其实对也不对。底下的下人们七嘴八舌,一楼的庾府主人家闭门不出,二楼的人各自肚子里揣着事儿,一个个儿的都是闷葫芦。
韵文回到屋子里去,仔细将门关严实了,才终于打开了那食盘的竹编罩子,里面是碗加了些许冰的梅子汤,甚至还放了一小包蜜饯。
她捏起木勺柄勾了勾,梅子汤的表面上飘着层薄薄的水,大约是恁般久过去了,冰化了些成水浮在上面的缘故。这倒也不是什么事儿,她重新搅了搅,反正梅子汤也是用水熬的,于她而言这都是水,没什么差别。
一饮而尽,她出奇觉着这碗汤水没有她想象中的酸牙,于是小心将那包蜜饯揣在身上,趴在窗沿看着外面的水天一色。
阳光穿过油木舫檐落被在她身上,眼里虽是外头的蓝天白云和远黛山色,脑海里显出的却是那住在她隔壁不远处的人儿。
她又不是没饮过梅子汤,寻常端来的必定都是热的,云翠这姑娘办事虽然麻利干脆有条序,可不知是否因为她幼时是在她祖母屋子里侍奉的缘故,人虽聪明但做事都太一板一眼了,不太容易想到加些冰再放包蜜饯的事儿的。
她忽然有些愤愤,轻轻往窗台上捶了一拳,“就不能说是你送来的吗,非得说是云翠送来的。”
就这样想着,韵文忽然便起了身,又轻手轻脚开了门,到那间房屋门前屈了手指叩了叩。只是她才刚一叩完,便心里直泛紧张,用力抿了两下唇,缩在广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油木那棕黄色的门在她面前被推开,卫籍手中摇着把折扇,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这么快,周女郎是有事相求了?”
她抬起头,眼眸却好像没跟着一道抬起来,既不承认也未出言否认,只是飞快地抬眼扫了他一下,沉沉呼了口气出来。
“谢谢你的梅子汤。”
卫籍眨眨眼,又是愣了一瞬,遂转过扇子,用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周女郎这记性真是让人忧心,方才便说了,是你家侍女让我帮忙端上来的,这么快便忘了?”
看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她其实也不是非得要戳破这件事儿。她懒得继续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再度眨眨眼,这回眼里不再闪烁。
“以后不必唤我周女郎了。你就叫我绵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