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不会是个老妖精吧!
庾夫人倒吸了口气,重新仔细端详她面前这位坐得端正的少女。她这姑娘是个什么脾气她自然知道,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是常有的事,若是仔细说来,方才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都是胡扯,一间屋子哪里能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扯得也太远了些,待周家姑娘出了院子,她是势必要罚她长记性的。
可人家现在这一大通的道理这么一说,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原来她这口无遮拦的事儿非但没有错,反而还是件顶好的事儿,叫她打骂罚皆不得。
虽说拂逆了自己的决定,有种威严受到挑衅的赶脚,心里定然是有几分不大乐意的,可偏偏她听着这姑娘说的话,竟然还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分明看着不过同她的姑娘是一般大的年纪,心思却沉稳地可怕,连她在后宅里头活了这三十好几年,到头来竟还不如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看得通透。
“是我死心眼了,可再怎么说她始终也是嫡女,该有的做派还是得有的。她父亲常将她同别家的女郎比对,骂得狗血淋头,这姑娘又是个倔牛脾气。她父亲有三个姑娘,打了一个还有俩,自然不觉着心疼,可我只有她一个姑娘。”
周韵文这人一向是这般,生人眼里瞧着是个话极少的怯生的,可一旦相熟了,便会觉得她对于说话是极考究的,你若是问她一件事,她给你颠来倒去两面都说,也不知是肯定你还是在否认你,让两边的人听来都觉得有道理,带刺儿的话落到她手里都能开出朵花来。
“庾夫人,您要是不嫌韵文啰嗦听了您心烦,我便多说两句。咱们做姑娘的也不只有贤惠淑良这一条路可以走。大方豪爽,或是聪颖但性子野一些,那也都是姑娘。”
“就用这茶来做举,虽都是信阳的毛尖,也分雨前和雨后,亦或是送进宫里去的和流于坊间的,也都不一样。至于做茶,咱们这些稍许讲究些的大多碾碎了用温盏冲,寻常人家直接放进水罐子里煮便是了,听说更讲究些的要磨成末,浮出来的表层碎末还需撇掉,同一种茶在不同的方式之下,香气也会有所不同。就算不说这些细碎的,那也还有江南西湖的龙井、君山的银针等等,各个地方都有各自上等的茶,生长环境也都各不相同。夫人您想,只光是茶便有恁般多的分别,又何况是人呢。”
她又道:“这事儿原本就是庾家的一些闲言风语,树大招风的道理咱们也都是懂的。况且从头细细捋过来,不过是一间屋子的事儿,我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家,人气儿不人气儿的,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就要你同我住!”
庾思莹突然出声,引得堂中二人身子一颤。她其实早都换好了衣裙,正猫着步子躲在屏风后头听墙根听得起劲。
她活了这十六年,听多了她是个素来没有闺阁姑娘家样子的泼皮,说她没有规矩,家法挨得也不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了她还说她聪颖的,真是恨不得把她当个神仙菩萨好好在她房里边供着,看她那两个庶姐妹还怎么敢来她们泽霖轩作福作威,哪里想到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她这么闹了一出,人家居然根本没吃透她话里的意思!
其实吃透不吃透的,她也并不在意这么多,性子单纯的姑娘心思好猜,心里头想做什么便一定想要人做到,让她们去考虑这些举动背后的道理和会带来的影响,只会觉得实在太复杂听了头痛,光看面子不看里子,便是递了话柄子给别人,敞开了让他们戳自己,难怪这一路听她抱怨了这般多关于家里庶姐妹的事儿。
事关自己,周韵文也不好只自己安静独自做了决断,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了下来:“住在客房,我便是庾家客人的身份,可若是住在你屋子里,我便只是泽霖轩的客人。你原先不是同我说,要我同你一道会会你那两个姐妹们吗,我若是住进你屋里了,身份立场便定了,到时候正面对上这气焰便落了下风,多不值呀。”
这话说得巧妙刁钻,直直戳中了庾思莹的心坎,扥时觉得只要能让那两个装腔作势的便宜货不爽,住得稍微离得远一些也不算很要紧,况且也确实只是一墙之隔,不过十几步路再拐个弯儿的事,她多跑两步又何妨,当下便答应地爽快。
东侧院派了名侍女来传她,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云翠也将她的包袱都放进屋里头了,喊她去看看,便欠着身子福礼,慢慢退了出去。
坐立有形,进退有礼。庾夫人望着她小步朝着外头去的背影,在她身上瞧见了她母亲的影子。泰山羊氏家规森严,她也是听自家姑娘同她说了这姑娘半路来这里的缘由,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于她是极重要的。
不管怎样说,既是缘分也算是巧合,前边在堂子里的那番话,让她实在不敢小看这个姑娘,不过活了十几载,却像是吃透了人世间百种滋味。
她当时自己在闺中的时候怎么就没这样好好琢磨呢!若是早个十几二十几年的有人同她讲这一席话,她也不至于放了原先清贵的桓家闺中嫡女不做,来当这庾家的纸老虎,还是个要替妾室闯下的祸事收拾烂摊子的冤大头纸老虎!
周鸿远其实原本也就没生自家妹子的气,前头一幅凶巴巴的模样也都是装出来的,他只是好奇得很。本就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说什么他今日都要到周韵文跟前问个明白。
哪里知道这姑娘这么受人欢迎,一进来便被五女郎给拉走了,到泽霖轩里头说话。这堂屋里都是女眷,他一个外男不方便进去,又怕自己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出来,便干脆撑在泽霖轩院子外头的夹廊里踱步。
踱步踱久了无聊得紧,便同身边一次次端着果盘茶盏路过的侍女侍从们手里夺了不少吃的。他不甚在意自己的形象,反正他的名声向来就这样,纨绔嘛,总得有个纨绔的样子不是,干脆就近寻了块假石头当靠桌用着。
庾安林听了他随侍涅冰的传话,只觉得好生稀奇。他二位长辈都分别待着客,自己也没什么事做,想着便立刻起了身,特意从穿山游廊经过西厢房穿到抄手游廊里头去,又转过垂花门,绕了好大一圈去瞧。涅冰跟着他在身后蹑着手脚,小心暗示着:“哥儿,咱是在庾府。”
对方点点头,朝着他嘘了一声:“我知道啊,还用你说吗?”
涅冰翻了翻眼白道:“您在自己家里走出了江湖盗贼的模样,奴婢佩服。”
“哎你……”
“唷,三郎君不在前厅伴着校尉大人说话,跑到这儿来啦?”
他原先低着头,只看见那人脚上蹬着祥云暗纹的皮质长靴,视线逐渐往上移,才见那人穿了三白色裆裤,衣角绣了莲叶戏游鱼的图样,赤金色软绫上襦,水红色的腰封扎地有些松散,露出些里头白色的中衣。
自开朝以来,男子涂白面是风俗,连皇宫里的那些身上带了缺口的也都爱将细细的甜香脂粉敷在脸上,若是出上一身薄汗,时人便戏称是为香汗。面儿上敷的久了,时间一长,这骨子里头也多少融了些香粉气儿,且不说衣物上沾染是必然的。庾安林瞧着面前这人面上虽白净细腻同抹了□□,可身上一点儿香粉气都没有闻见,只有熏衣服后留下的微淡萱草香气。
那人笑着扶了扶正头上将将要跑飞出去的旋螺玉簪,重新抱着臂靠在假山石上:“嗬,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才刚过小满,受不起这等大礼的。我字瞻绎,直接唤我字便是,不然多生分。”
又道:“我记得听我阿娘说过,你小我约莫半年,哦对,是六月零一十八天,你唤我瞻绎兄便是了。”
他向来是个直爽的性子,对于以前未见过的人向来喜好称兄道弟的,这样容易亲近得快,也因此结识了好大一圈人儿,可比他阿耶这个只窝在汝南守日子的闷葫芦强得多。
人家这话说得多自在啊,于是庾安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依旧还弓着腰踮着脚,一副要去当贼的模样,有些尴尬地红了脸,那是窘的,却让一旁的涅冰瞧着实在是没忍住,哼着从牙缝里笑出了声,一点儿都不给自己哥儿留点面子。庾安林皱了皱眉,听着涅冰的笑声,不知怎么的心里也觉着好笑,可又不敢叫周鸿远瞧出来,于是只好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下边的传话上来,请周家郎君去西侧院瞧瞧,看客房的摆设是否需要调整些。”
周鸿远囫囵灌了口茶水,清香气从杯中溢出来,他咂摸两下嘴,始终也品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停顿了一会儿才道:“都行,都行,我不挑的。”
忽而指了指抄手游廊那端的紧闭着的房门,“那她呢?”
涅冰上前来欠了身,“五女郎想同令女郎住得近些,下边的便安排了住西侧院的芙蓉居了。”
周鸿远点点头,重新灌了口茶水。芙蓉居啊,方才自己在这片地方晃悠的时候是有瞧见来着,芙蓉居……
“就是那个归弦阁旁边挨着的那个?”
他又问道:“那你们说的那个卫家郎君呢?”
涅冰同庾安林对视一眼,老实本分地重新退回到后边去了。
不说人亲哥了,就是他们一干人也都纳闷,怎么这分配客房的还能将亲兄妹拆开来的,可偏是下边办事儿的人也不知道,上边主君和大郎君的话也无人敢驳,这事儿周鸿远也想得明白,终于给自己用一句“寄人篱下,不能不低头听人家主人家的话”给说服了。
他喔了一声,继续翘着脚靠在假山石旁等着,庾安林方行了退礼,便听他问道:“请问三郎君,可否代我通传一声,我妹妹她何时能出来,我有话问她。”
庾安林傻了:“可是令女郎不是已经在芙蓉居安置了吗?是你们家那个叫云翠的侍女唤她去的,约莫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吧,周郎君不知道吗?”
啊?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深深吸着气攥紧了拳头,刚想给一旁的廊柱来上一拳,猛然想起来这不是在周家,于是只好收了手,弯腰重新捡起原先摆茶盏和点心盏的平盘,将假山石上边的碎屑残渣收拾了一下,又同庾安林二人行了告退礼,这才朝着记忆力东侧院芙蓉居的方向去了。
芙蓉居,顾名思义,小院后头种满了各色的芙蓉,今个儿又是四月,正值花期,芙蓉开得一个赛一个得盛。
给周韵文挑了芙蓉居这一处,其实庾思莹同庾安丰各自都是有自己的私心的,虽然二人并未先前互相通过口信,这安排倒也随了各方心意。
周鸿远被庾思莹的侍女落珠带着路,看见门前云翠笑盈盈地迎着她。“女郎,东西都摆出来了,没齐全的我也叫他们帮着添置了些,就是您那青玉瓶子,我看您平日里宝贝得紧,也不敢乱动,依旧在包袱里好好放着呢,您看看搁哪儿合适。”
她办事向来是个妥帖的,什么该有什么该添的,细碎的大件的一应都记得清楚。落珠心中呀叹一声,接下去这主仆二人更多的说话细节她也不方便去听,反正人她安稳送到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
周韵文听罢,点头示意自己没有异议。云翠长她半岁,单纯按年龄来说话理应换一句云翠姐,可向来没有主人家喊下人哥或是姐的,幼时说了几次也就罢了。她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的另一块匾额,隐在夹廊的竹帘下边阴翳着,便问道:“一个侧院竟有两间挨着的廊院,倒是新奇。”
云翠点点头,附和道:“可不是吗,还得是司马皇室的外戚,旁人都是三进的院子,这儿是四进,真威风啊!”
她话说完,想去那阴翳遮蔽下头看眼匾额,便听身后有人巧笑道:“这院子虽大,平日里也没几个人,住也是住不全的。寒舍简陋,让女郎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