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话柄丢出去不怕旁人不接,最怕他给你接了个龙首豕足的话,牵着你鼻头往前走,若非他愿意,多少头牛都拽不回来。
卫籍心下骇然,只觉着同这些个莺莺燕燕打交道,可比往日在淮南郡帮着他阿耶打点那些手底下的人,又管着整一个郡的兵士时棘手多了。如今庾思晚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身侧,面露娇羞浅笑盈盈,自己又身在庾府,被这种似黏吧膏药的人盯上了,可偏偏她是主,自己是客,按理说还需给她些情面的,一时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庾安丰瞧出了他的窘状,同前厅主位上的人作了揖:“卫兄想必是今日有些舟车劳顿,身子也有些乏了,还望父亲体恤。”
“你安排的想必都是最妥善的,咱们庾家也贯没有累着宾客还要继续说话的道理。只是这等小事,交由府里侍从们去做便是了,你前些日子才刚回了颍川,这么长时间了为父就惦念着你的那一幅字,可总是不得空。今日被我逮到了,你就莫要再推辞了。”
他同庾安丰的随侍扶乐交换了个眼神,顷刻领会,面向那一坐一站的二位女郎们朝门弓着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二女郎和六女郎出来时间这般久了,郎主念着二位姑娘可能是累着了,先请回元净阁好生歇着会儿。”
“阿耶,我……”
却是那瞧着面色稍白,身子单薄地好似一阵微风就能将人吹了推走的六姑娘庾思茗掩了帕子轻咳几声,应了声是,遂挽着还有些不死心想留在前厅刷存在感的庾思晚走了,就算是出了前厅的屋子被她甩开了手推搡着后退了几小步,听着耳旁对自己忍不住的数落声,她却也只是一一应下并不回口。
她这二姐姐性子也忒急了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都瞧不见父亲就差把逐客令明白地摆到台面上说出来了。这要不是她亲姐姐,她才不搭理她呢,免得还把自己给赔进去,叫人家籍哥哥只觉得她和庾思晚一样是个废物草包,那多丢脸!
卫家人的亲事,既不是司马家能左右的,她们庾家若是还硬要插上话未免就显得太僵硬自大,到时候只要这卫家大郎君的夫人过了门,她好好套些近乎,还愁傍不上卫家二郎君吗?
虽说她并不清楚这“嫂子”是出自哪个世家的,卫家眼界高,总不会往下找,这但凡有些头脸的官眷她也大多见过些,就是未见过的也都听她阿娘说过,想来无非是陈郡谢家的或是谯国桓家的。论出身,她可能确实不比她们好,但论才情容貌,当她这十五年是吃素的不成。
一想到自己将来是要当上清贵世家的正头夫人,顿时心中气焰也消了几分,看那细细雕着喜鹊绕牡丹的影壁后边庾思晚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着像个泼皮市井妇人,实在是不成体统,干脆也不再做表面功夫,带着她的侍女绫瓷一道绕过花墙去躲清静了。
庾桁眼瞧着该走的人都走干净了,挥手让庾安丰的随侍扶乐也退到屋外边候着了,这才起身坐到他身旁,压着嗓音疑惑道:“他来也就算了,陛下先前是亲自下令让他们父子二人在下月十一前要返回洛阳的,来咱们这儿探个亲友也是于情于理。可周家的兄妹俩怎么也……这平日里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都挤到一块儿来了,怪得很啊。且你明知道他们两家……”
“这事儿文伯有他自己的打算,况且他也不是个怕事的主。先前儿子还自作主张去套过他的话,倒是出乎意料,儿子原以为他是对这娶亲之事根本就不甚在意,我还仔细思忖着他怎么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推掉这门亲,同时还得顾及清誉名声,不让人家女郎落得难看,想了许久没想出个对策来,是个两难的境地。不过今日倒是要感谢二妹妹了。”
庾桁听得怪异,“感谢?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父亲您想,只要他对咱们家的女郎没有意,就说明文伯还是在意这门亲事的,这培养感情的事儿吧就有戏。”
庾桁听着大儿子这话点点头表示认同。这话有理,近水楼台再加朝夕相对的,不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可不想自家几个姑娘送进这种人家的府里,精细养着十几年,到头来繁琐事儿一大堆,倒还不如在闺阁里做姑娘的自在。
正想着,见扶乐垂着手撩起门帘带了话进来,“叨扰郎主,大郎君,底下负责洒扫的下人来问,说这卫家郎君的屋子和周家的是否要分住得远些,怕宾客有别……”
分住?是当好好分一分的。
“周家同卫家没见过多少面,两家还是离得远些吧,免得在咱们府上起了什么争执。”
又道:“周兄喜静,那间靠泉的屋子给他便是。”
扶乐身子一僵,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喜静?那还住靠溪泉的屋子?况且他不是听说,汝南周氏郎君,向来是个只喜欢走马观花的纨绔吗?他不应该喜闹吗!
满是疑惑地望向自家郎君,却见他朝自己递了个眼色,心中会意,欠了身退着出了屋子,庭院里一干负责洒扫的侍女侍从们排成一排,等着他将主子发的话落下来去干差事。
“大郎君说了,周家郎君喜山水,住西侧院那间便可。五女郎点名了要周家女郎住近些,卫家郎君对这些不甚在意,都安排住东侧院便是。”
下人们互相暗中对了对眼,纷纷应了是,顷刻间四散开去了。西侧院的屋子当是客房里头最宽敞的一间,景致视野都是上好的,也较为靠近郎主的住处。嫡系住的泽霖轩旁最近的客房便是东侧院的二间,虽相隔也不近,总归说起来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因而坐在庾思莹闺房中正打着叶子牌的几人听了后,纷纷不解地皱了眉,庾思莹更是重重“啊?”了一声把手里的木片子朝着案上一摔,听着啪嗒作响,又着急着站起来想去前厅寻庾桁,没注意到裙带掀着茶盏,温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身。
“真是烦心事儿多起来忙都忙不过来!父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泽霖轩又不是没有空的屋子,收拾一间又怎么样了呢?若真是没有空屋子也不愁,我床榻宽,绵绵纤细,这塌上也不挤,非得去住什么东侧院的厢房。侧院厢房平日里也没人住的,没个人气儿,到夜里头谁知道会梦见什么!”
她抖了抖衣裙,挑着一处还是干爽的裙角撩起来塞进腰封里头,低着头略显烦躁地环顾了一圈,将裙裳上濡湿的那块儿向着一旁摆在地上吐漱水用的藤花贴金铜盆上头用力拧绞,气哼哼的。
“咱们庾府也不是在洛阳,挂了个皇亲贵胄的又有什么用,平日里大的不说,就是寻乐子的事儿也不见有几家作诗会记着请咱们庾家的。一个二个推说颍川离洛阳远,我们往来一趟需费不少功夫,又说怕他们招待不周,嘴是一个比一个甜,先认下他们自己的不是,可自古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咱还不能同他们争分辨,不去就不去,好像我们庾家非上赶着巴结一样。
等轮到我们庾家了,一个两个的不是说朝堂之上公事繁忙落不得空闲,就是说身子欠佳受了风寒。非得这个时候身子不爽利,哪儿有恁般多的风寒叫他们偶染的,这是家里头给风寒留了客房不成!来问几回都是这样,亏得三哥哥平日里还游走各家诗会团宴的,一点儿薄面也不给,就因为宫里面皇后姑姑不受盛宠,就觉着咱们庾家风头过去了,一个个儿的朝边倒,比狗尾巴草还会趋炎附势看人眼色下碟子菜,真是晦气!”
衣裙上的水是拧掉了不少,可也是皱巴巴的,偏叫她又眼尖瞧见了她母亲同周韵文那平整洁净的下裳,反观自己的模样,气得浑身犯刺挠:“这衣裳同我犯冲,我偏就要去换一身靓丽的来!”
落珠见状,同夫人福了身,便被庾思莹一把拽到泽霖轩内里去了,踉跄着险些走跑一只鞋。
周韵文手里边握着那剩下的几张叶子牌,同上边画着的小人儿对着眼发愣。
她此刻该做些什么好?同连琢的阿娘,庾家的主母寒暄?
可与这位相熟的是她现在人在泰山郡的阿娘呀!
她脑子转得还算快,想起来阿娘同她说过,说话前都要先瞧一下对方的眼色,免得叫彼此二人产生一些本是不必要的误会。
哪知道她怯怯暗里瞧了眼身旁的庾家主母,却见她也在暗戳戳瞧着自己,心里猛地一跳,想说些什么话却又像有人扼了喉咙,憋得她满脸通红。
“自己同自己紧张的,我还是头一回瞧见。”
庾夫人笑了笑,重新提起矮案上的那方壶给自己和周韵文都斟了盏,“我这姑娘一向这样说风是雨的,我瞧她过得自在,小时候也没多拦着。如今倒好,自己定然是吃不着什么亏的,就是这嘴实在是厉害,也不知这于她是不是件好事。”
周韵文沉着思索,道:“如今这世道,男子当道女子持家是一贯从古留下来的,到了如今咱们这个时代了,倒是宽松了许多,却也乱了许多。原先条框的规矩多,依着礼法,敢有我们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来的人自然少,许多人就算是生了这个念头,也大多都在下一刻抛诸脑后了。毕竟谁也不嫌自己活得长,祸从口出,谁知道日后的事儿呢。”
女人点点头,头上的紫玉如意步摇跟着在髻旁晃了晃。这话不假,如今许多的男子不也爱女儿家的脂粉头面吗,老天爷给了他们男儿家的身子,却不愿担男儿家的责任,混在头油脂粉香里边混吃等死。年前她回谯国娘家时便有见到一个,长得端正,比女娇娥还温诺许多,都十八九岁的年纪了还未定亲,听说是个断袖。
以往也不是没听说过断袖,只不过都是从别人口中一一传递出来的,中间隔了得有七八九个弯,远得很,所以当她听说了那个娇娇男儿时,心里边是有些被震到的。
周韵文浅笑着接过女人手中那盏热茶,面上凹出个小小的梨涡,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显得甜甜的:“怀帝仁厚,咱们这些下边的人儿也就能过得自在。日子自在了,才能可着畅快说话。人杂了,好人坏人混到一块儿在市井里头走,脑门上也没有顶着‘我是讲道理的人’的字,谁也分不清谁。
老天爷既让人长了唇舌,便是要说话辨是非的,甭管是为了讨说法还是什么,起码叫人知道自己不能够被随意被摆布。若是别人让自己难堪,下不来台,结果因为先前受贯了拘束不敢放声多言,吃了一肚子哑巴亏,到头来只有越想越气,心里面像是吞了蝇虫一般恶心,想寻处地方发泄又不能够,时间长了便会积压在心里边,气就变成了怨。
怨恼多了,便要生出许多恨来,心里头恨极了,却又已经不记得这源头是从哪里来的了,于是恨便生了悲。悲极一时再回过头来,原先身边那些人都畏惧自己,到头来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了,一辈子就这样寡欢终了。您说,那可得有多难受啊。”
抿了口茶水,雨前毛针在唇舌间绕香,果然这御赐的茶叶好有好的道理。“五姑娘看着是个性子耿直、横冲直撞的,其实她才是个真正懂分寸的聪明人。先前在香鸿楼里头,三郎君险些叫人讹上,也是她一人将那泼妇有理有据地撵出去的。
夫人您想,这若是真的缠上了,不止三郎君他一人要落个难听的骂名,就连庾家也会落个管理不周的说法。如今这些事儿是都没有,也叫外头的人都瞧见了,庾家绝不是个软挞子,两头的名声都顾住了,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