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真是她房里的云翠,那方才连琢说的,她阿兄岂不是……
脑中警铃大作,此刻哪儿还有半分方才的瞌睡劲,素手一伸撩开了车帘。
车帘外是她记忆里她来过的庾家府邸。
庾府的府门在众人面前大方敞开,在那府邸门前,她见一个同方才自己在香鸿楼见到的庾家三郎君长相颇为相似,而年纪明显要大上几分的谦儒郎君背着手,立在高宽且厚的门槛后边,便是庾家大郎君庾安丰,和一位抿着唇板着脸的……
那分明就是她阿兄。
周鸿远黑着一张脸,看着那从牛车里弓着身尴尬笑着出来的少女将手中的包袱交给云翠,磨磨蹭蹭地终于挪到自己面前咧着嘴傻笑,强忍了皱着眉仔细环着她绕了圈瞧,总算是确认了她没少胳膊少腿的,这才松了口气,同那身后边面皮上挂着周韵文看不太明白的淡笑的少年郎作了揖,这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庾府中去了。
既是连琢的嫡亲大哥哥,想来也应该是个好人,可他方才笑得怪,你说他热切,嘴角也只是轻微扬起些,笑意不达眼睑的,可你说他淡漠,眼里面少了些疏离,反倒觉着有些探究的意味。
就好像不只是在看她这个人,倒是在看她别的身份面孔似的,心里边鼓锤直敲。
“女郎。”云翠见她发着愣轻唤了她一声,立在她身侧微微理了理那软罗飞袖上的褶子,“大郎君没有责怪女郎的意思,这一路上只挂念着女郎有没有受苦。寻芳挨了板子,现在还在闲听阁里歇着不方便挪动,大郎君这才带婢子来寻您。不过女郎您也是,出门一个下人都不带,您要是出点什么事,咱们整个闲听阁的人都别活了。您就好好同大郎君说说,说开了什么事也都解决了。”
带下人?她要是这回带了下人,她还能出得来吗?恐怕父亲直接要将她的腿打断了束在家里边跪家祠还差不多,亦或者再丢给她一些管家的事儿,在她阿娘从泰山郡娘家回来之前,继续叫她打理家中大小事宜,繁琐头疼。
奈何就是自己这样想尽办法不还是被寻到了吗。
她认命哀叹,回头望了望方才自己来时的牛车,嘴角下拉着同云翠一道迈着步子跨进了庾家大门的门槛。
云翠是祖母的人。十岁那年她过生辰,祖母赶着从源溪寺里回来,瞧她身边就寻芳一个侍女,屋子里也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儿,觉着她父亲母亲一定是亏待她了。人上了年纪大都喜闹,最好是膝下孙辈环绕,屋中侍女随侍们来来往往的,这样才有人气儿,才像是一个大家,便自己做了主,挑了个身边伺候人做事管制下人都妥帖还有些微威严的云翠拨给了她。
祖母给的人,她就是再不情愿那也得收着,这是长辈的赏,那不能不给面子啊。起先还是一幅惯有的冷霜脸板儿,到后来实在是因为她屋子里的事儿少得可怜,周韵文本身又不是个爱闯祸的性子,逐渐地也瞧着亲切了许多。
只不过半路进来的人总是没有从小跟到大的亲,周韵文虽同祖母关系也算好,但多一个人盯在自己身边总归横竖觉着有些不自在,因而平日里不管去到哪儿,大多也都只带寻芳一人,以至于极少数人才知道原来她房里还有另一个叫得出名的侍女。
如今这事儿既然云翠知道了,那在源溪寺里静香的祖母便也知道了。她祖母虽不是出身名门,可也是个知分寸循规蹈矩之人,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守规矩不老实的人了,她阿兄以前没少被她责罚。现下这番情形,恐怕等她回了汝南回了周家,就是凶多吉少了。
待庾安林料理完手头那发配人牙子的事儿后,才从涅冰口中知道家里边来人了。只是他匆匆赶到时,周家二人早绕过花藤架子覆着的长悠悠的抄手游廊,不知兜到哪个弯角里去了,只看见看门的侍从们用力推着门落了锁,落珠跟着她的主子,他的五妹妹悄默声儿地睨着前厅的方向。
“干嘛这么偷鸡摸狗的,害我一跳!”
庾思莹浑身冷嗖嗖地一抖,嘴里有些尴尬地碎捣着一句“嗬,三哥这是得了谁家耳报神呀”,忙缩到庾安林身旁。她是目送着她那不苟言笑的大哥哥庾安丰随着周家兄妹入了府的,可半路打了个回旋弯儿反是去了前厅。今日她们府里可不止一位贵客,自己耳中没听到个准确信儿当然心里是万分痒痒的。到前厅去议事,大多同郎君们有干系,至于女眷,多数得看她父亲这个校尉大人的心情了,她向来不在父亲面前讨喜,这事儿她参与不了。
眼珠一滴溜打转儿,念想间便用力地将他拽到一旁打听着府里的情况:“先前落珠说卫家郎君也来了,那两个庶女想必是早早地凑上去了吧。倒也是怪,谁家正经女郎会想放着别家正头主母不做,反倒是给人当妾的,丢不丢人。”
“休要胡说!”庾安林有些慌张地捂住她的嘴,下意识地看向周围是否有人将这话听了去,“元净阁的是去了前厅,但那也是阿耶默许了的。人家都知道为自己个儿做筹划,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急。我多说也无用,我且问你,你可知这卫家郎君旁的底细?”
庾思莹摇摇头,“他都要有正室夫人了,别人家的郎君同我有什么关系,我问他做什么呀。”
“死脑筋,你当她们傻呀?那是卫籍,安邑卫氏大房的嫡子,从小就师从卫夫人,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书法世家,就是陛下想见卫家人都要递了帖牌,应允过了才能拜访。卫家人向来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早些时日我便听卫兄说了,他们最瞧不起妻妾成群的人家,我猜她们的目的呀,多半是卫兄的嫡亲弟弟。”
嫡亲弟弟?
庾思莹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每每提及这个卫家郎君,她总会想起周韵文苦着一张脸同她说自己不愿被长辈安排命运的样子。好在她未听阿娘说过,那居于洛阳的琅琊王氏有什么旁的兄弟的,想必和这卫兄并不是一个人。
回泽霖轩的路上是必然要经过前厅的,四月细风卷起门帘一角,露出里边男子们的交谈声与少女们偷偷捂笑的声响,在庾思莹听来却刺耳得很。
“父亲未曾唤我去前厅说话吗?”
庾安林无奈摇头,“阿耶只说让你同二姐姐和六妹妹好好学礼仪之事。如今周家妹妹也住进来了,先前早就听说是个汝南一顶一的大家闺秀,阿耶说你若实在横竖与你两个姊妹不对付,就多和周家妹妹学着些。”
“绵绵难得来一回,他就又是要我学规矩又是叫我不要寻元净阁的麻烦,也不想想这么多年这些麻烦事儿真是我故意同自己过不去找上身的吗,亏得父亲在外头还是个人人尊亲需喊一声‘校尉大人’的官儿,回到家里整日说的是个什么囫囵话,叫那元净阁的来了,把黑的说成白的都能闭着眼夸她们温柔体贴知晓分寸!罢了,我去寻阿娘看账簿,真真是气死我了。”
头顶上日头正盛,庾安林望着她飞奔离去的背影,又止步回头望了眼前厅半掩着的窗。前厅里边其实并不暗,甚至光线还不错,可他朝里边瞧着,眼里只落得黑峒峒的,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有鼻头止不住地酸涩。
或许是对那屋子里的人心生羡慕吧,也或许是一日日累积的对他父亲的失望,除了卫籍,前厅屋子里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想看见。反正前厅有人招待,不叫上他和五妹妹,自己还落得清闲呢,少他们二个也没什么。
于是庾安丰抿着唇坐在前厅中的客椅上,轻歪着头透过门帘下边那条细长的光亮的缝,目送着外边庾安林离去的影子,连自己身边何时来了个人都没察觉。
“先前同你父亲说话说久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不过瞧着义怀兄好像不太高兴,想来是我失了礼数,还未同你喝一盏茶。”
身边的空位处,着着一身黛色长袍的少年郎君一手轻挽着袖,一手端着茶盏落座在他的边上,茶盏置于檀木矮案上,铜器发出几声澄亮的咔啦声。“弟妹顽劣,我们当兄长的自然需多担待一些,家中长幼和睦才是长久之事。你在淮南当寿春县令的时候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儿不是处理得挺妥当的吗,怎么一回家什么都不会了?”
“你……”
庾安丰瞧了他眼,叹了口气。“一码事归一码事。算了,你家那是金子做的门槛,青铜做的牌匾,说句僭越的话,那上……位置也有本事拿得。后宅之事可能是没我们庾家多,但你家那堆堂伯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好言劝你一句,早日把你那婚约拿定个主意,要去要留都快些说,你总不能放着人家女郎不管吧。”
卫籍低着头,手中拨弄着那茶盏,让它在桌上慢悠悠转着圈。茶汤顺着外沿悠悠滚落到檀木案上,随着轻微的转动,茶汤缩成丝盘桓,在盏底环成一个小小的圈。
“那敢情好,我便推了那婚事,转头带着聘礼娶你家的女郎如何?我瞧你那嫡亲妹妹就不错,虽然脾气是烈了些,但看在你和三郎的面上,我是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庾安丰眉心一跳:“说你自己正经事儿呢,别打岔。我可告诉你,人家女郎方才已经进府了,是我妹妹做得主,要留她住好些日子的,人家可不知道你在这儿。当年在我婚宴上你也是见过那姑娘的,规规矩矩的名门闺秀,不比你们洛阳那边的人差,到如今人人都笑话她。你给句话,若是你当真还想……那我这些日子便替你瞒着,待下次启程回淮南之前尽量多帮帮你。”
说话间自顾自地为自己斟了盏茶,茶水温热滚入腹中,身旁却没有回应。庾安丰拧过头来便瞧见的是少年手中拖着茶盏,反复来回地瞧,唇边似是有浅淡的笑意,可这笑意他是怎么看都看不出几分欣喜来,就这样干巴巴地僵在了唇边。
“我不知道,我……”
“原来卫家哥哥这是避着我们,同大哥哥在一旁说私话呢。大哥哥你也真是的,你这样倒显得我和六妹妹招待不周了,到时候阿耶怪罪下来,我们二人可不好分说的。”
卫籍一回头,便瞧见站着个身着团花织银绛紫色的人儿,双手拧着帕子娇娇地候在身旁。他下意识朝厅中前边坐在主位上的庾家郎主求助,却瞧见人家正忙着和那看上去是弱柳扶风的另一个女郎满眼关切地说着话,他也不好贸然去打断,只好向后缩了缩:“哪有的事,庾二姐姐这般聪慧伶俐,校尉大人定然是不会责罚于您的。”
哪想鼻尖略过一抹并不太浓郁的脂粉气,是庾思晚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锦帕,眼神紧紧黏在他的身上:“叫什么庾二姐姐,卫哥哥唤我的小字晚晚便是了,既是大哥哥的君友,便不必这般见外的。”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物闪亮登场!(噔噔噔噔!)